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_美人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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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青山未朽沧海未枯

  阁老们不苟言笑,冷厉严肃。

  他们在等左月生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以少阁主身份正式出现在山海大殿,他第一次发言从语调神色到修辞内容都将被反复审视和考量。但凡他暴露一点怯弱,一点失态,一点愚昧,都将彻底钉死他纨绔与无用。

  而堂堂山海,万载仙门,怎能交与庸拙之辈!

  “玄武急息,兹系重大。对内锁海治城不善,则损山海之根基。对外应问公示不谨,则损山海之威严。拙见,除应龙司二部因循旧例,还需另委长老率弟子抚定人心……”左月生声音出乎意料,低沉缓慢。

  阁老们神色稍缓。

  语急音高,是没多少机会面见宗门大人物小辈迫切展示自己时常态,殊不知这样反而越显浮躁慌乱。左月生身为少阁主就该有稳如山岳气度,他说话时候,不需要高声叫嚷来吸引人们注意,因为所有人都该全神聆听。而他语速也绝不会太快,因为他字字千钧!

  一些老古板则在心底暗暗点头:

  不错,够沉得住气。

  ……陆十一,给我死!

  沉得住气左月生一边背仇大少爷写小抄,一边在肚子里把陆净和不渡秃驴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敢沉不住气吗?!

  吸着肚子说话本来就是件高难度技术活,格外考验人肺活量,只有在断句间歇换气。说话一急一快,特么就得直接背过气去!

  幸好,仇大少爷写小抄,有够文绉绉,数字一断,给了他喘息之机。

  否则左月生觉得,今天他只有腰带崩飞当众掉裤,或背气炸肺一命呜呼这两种结局……

  “沧溟重怒,妖戾定借机作浪,恶雨不息,魑魅定托晦化生,需谨守城关,严查街区。诸坊弟子,或五人一队,或三人一组,时时观风,刻刻查相,不予障鬼作乱之机……”左月生陈述完该烛南自身该如何应对玄武提前龟息后,话锋随即一转,“风花谷与我阁素有间隙,佛宗近生摩擦,又有百氏借道途径清洲,烛南为我阁之根基,玄武异变,需防此三者借机作难……”

  老古板们继续微微颔首。

  左月生这一番话,完全是站在少阁主立场,从整个山海阁出发,既看到人数最多渔民,也考虑山海阁财富根基各洲商人,既照顾到城池安全也考虑到仙阁未来;既地看到玄武龟息带来危机也维护仙阁威严……内外兼具,远近全观,个中提议虽然略显意气,但已经称得上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应阁老将这部分人和缓首肯神色尽收眼底,心情一下变得糟糕起来。

  山海阁阁老人数不少,脾气各不相同,派系众多。其中一部分像陶容这样死板阁老。这些人存在使得山海阁有了左梁诗这种修为平平,智谋平平阁主。因为阁律规定阁主只能姓“左”——就算那个姓左人,蠢得像一头猪!他们也非把头猪推上去不可!

  唯一不同是,之前,左月生这头“猪”比过往所有猪加起来还要让人失望。

  这令死脑筋阁老们终于有了些动摇。

  应阁老选择以左月生为突破口,切入玄武异变,除了铺垫后续外,还有想要让他仓促发言,暴露不学无术本质,让犟牛一样老古板彻底失望意思!也就是所谓攻城之前,先摧敌方一基石!

  但打左月生威风凛凛踏进山海阁那一刻起,事态就已经开始失控了:

  敌方基石不仅没被摧毁,还隐隐有稳固下来架势!

  不论这是不是左梁诗老谋深算结果,应阁老都不允许这样事情发生。

  “……异变非变,凶杀非凶!”

  左月生掷地有声。

  他脸部肌肉越发紧绷,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蕴藏无穷决心。山海大殿万烛通明,寂静之后阁老们轻轻喟叹。

  这一番话确堪称“高见”,详略得当文辞考究,颇富哲思,可见少阁主并非传言中只会抱着算盘,满街乱窜,浑身铜臭铁公鸡……虽然山海阁确是以“商”为道,富甲天下,但这么多年来,山海阁阁主阁老们一直在竭力打造“纳百川以济天下”形象,阁老们也一个赛一个风雅卓然。

  他们毕竟是仙门,不是纯然商会!

  ……可算是背完了。

  左月生悄悄地松了口气。

  仇大少爷要是再扯长一点,他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刚一松气,左月生就感觉肚子一挺,金腰带跟着向外,急忙又把气憋住……憋得脸上肌肉都快成铁打了。

  救命,这破阁会什么时候结束?

  部分阁老见他荣辱不惊,越发惊疑,互相交换眼神……过去十几年,少阁主果然都是在韬光养晦……这左家父子,心思竟然深沉到这个地步。最后,几名阁老把目光投向应阁老,隐晦地催促。

  “少阁主所言有理,”应阁老抬高声,压下殿内窃语,“足见虎父果无犬子!”

  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少阁主所说,都是应对玄武提前龟息措施,却少了对根源探寻和化解。”

  你个挨千刀老不死!让老子多喘会气不行吗?

  左月生暗中大骂。

  仿佛听到了他咒骂,应阁老接下来话竟然不是冲他来。

  “我们所处这座高阁,脚下这九座城池,乃至整个清洲根基都由玄武驼负。玄武一旦有失,不仅烛南将坠入海底,整个清洲亿万生灵都将跟着一起被怒浪吞噬。是以,数万年来,山海阁立骨为柱,守护玄武,代代相传,从不违背。”

  应阁老略一停顿。

  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了,把目光投向最首座左梁诗。左梁诗一袭白衣,还是一贯地神色谦逊,与他气势逼人儿子截然相反。听到应阁老话,也只是略微颔首,并未出声。

  “玄武与山海阁息息相关,但数万年来,玄武对于山海阁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秘密。”应阁老目光直视左梁诗,“不论什么时候,能与玄武沟通,能知道玄武状况,有且只有一人。”

  “是。”左梁诗颔首,含笑道,“承蒙历代阁老信任,左家承任阁主一责,与玄武结契也有数万年之久了。”

  “左家为烛南,为山海阁辛劳多年了。”应阁老冲左梁诗遥遥举杯,表示敬意,其他阁老沉吟片刻,跟着举杯。

  “是诸位阁老帮扶。”

  左梁诗给左月生递了个眼神,示意这小兔崽子跟他一起举杯还礼。

  ……老头子我看你是想我死。

  左月生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艰难地举杯。借袍袖遮挡机会,他赶紧伸手把腰带往肚子上一圈肥肉里用力摁了摁,强行卡住……嗯,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崩飞危机,就是烙得格外疼……

  他在飞快地回忆仇薄灯写在窗帘布上内容,琢磨应阁老这是唱哪一出“腹里剑”。

  毕竟是在匆忙之下写,仇大少爷能简则简,题目干脆只用一二个词概括,得等到这些老家伙图穷匕见时,对应起来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而在第二点提要,仇大少爷只写了四个字“寻因”。

  寻因?寻什么因?

  应阁老放下酒杯:“然而有件事,应某忧虑已久。”

  “应阁老还请直言。”左梁诗道。

  “玄武机要,系于一人身上,好比商者将全部筹码压于一注,”应阁老环顾四周,“在座皆是山海阁顶梁,想来不用我多说,都清楚其中风险。以往玄武三百年一龟息,循例无误,是以无人提及。但今日,玄武骤然提前龟息,却令我不得不明言此事——”

  他声音骤然冰寒。

  “只有一人主掌玄武契约,是否风险太过?”

  四下俱寂。

  左月生终于明白他开头问自己“有何高见”是在打什么主意了!这老不死,原来是想借今天玄武异变事,插手与玄武结缔契约!而其他阁老,大部分人似乎也早有这个意思……怪不得需要他立刻赶来山海大殿参加阁会!

  要是今天阁会最后决定,以后由更多人与同玄武结缔,事情自然牵扯到他这个倒霉少阁主。

  操!

  左月生险些气炸。

  他深呼吸,努力压下胸中怒火……不、不行、不能气,一气腰带就崩了,裤子就掉了。

  “您意思我知道了,”左梁诗环顾大殿,“诸位阁老呢?”

  他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温和得差点让左月生前功尽弃……拜托!老头子!别人登门踹脸了,你还在这里客气什么啊!

  一名阁老起身,略一拱手:“孟某想请教阁主,玄武提前龟息,是否真因神契正在减弱?”

  左月生恍然大悟。

  原来仇薄灯写“寻因”是这个意思。

  “玄武龟息,其因在天。”

  左月生抢在他爹之前开口,掷地有声。

  所有阁老目光都投了过来。

  孟阁老孟霜清皱眉:“少阁主,这不是能信口雌黄事。还请慎重。”

  左月生冷笑,忽然一拍铜案,声如震鼎。他双手按在铜案上,如蓄势待击猛虎般骤然向前倾身:“与玄武结契,只有我左氏一家。但诸位阁老也并非对玄武一无所知。”

  他话一出,一些人脸色就变了。

  变得不太好看。

  虽然明面上与玄武结契只有历代阁主,但出于“忧虑”,这么多年来,大家或多或少,都研究过玄武……毕竟九只玄武那么大,就驼城待在脚下。可这都是私底下事,阁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阁老适当地在某些地方让步,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曾拿到明面上来说。

  今天骤然杀出来一个悍匪。

  悍匪直接就把原本棋盘给掀了。

  “玄武乃四象之兽,承系辰星之生气,昭预清洲之物候。”火光将左月生横肉紧绷脸映照成一层金色,有若金刚怒目,“若清洲风雨不时,灾害臻至,就会使得玄武气息衰弱。而谁掌四时,谁司物候,这种三岁稚子都知道事,难道孟老您不知道?”

  “不得无礼。”

  左梁诗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声。

  左月生余光都没分他亲爹一丝:“有件小事,或许诸位阁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轨,鱬城日月不出,四/风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难道诸位就不觉得,赤鱬之休眠,与玄武之龟息,极为相似?”

  一阁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红:“你是想玄武龟息与天轨有关,为百氏所谋?简直狂妄!无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词!”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严阁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离百氏有够近啊。不知您好侄子,逢年过节,给您进了多少贡金?”

  左梁诗摇摇头,朝严阁老拱拱手:“小儿性情顽劣,请严阁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无意把“老”字咬重音。

  严阁老脸忽青忽紫,愤然振袖:“不知日轨,不晓月辙,吾怠与汝言!”

  ……或有略通《天筹》之辈,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记!严词厉色。

  既然仇大少爷都说了,可以“严词厉色”,那左月生可就压根不打算同这姓严老不死客气。

  “听说严阁老您自喻山海阁历法第一,原来也不过如此。”左月生声如洪钟,丝毫不懂何为收敛,“何为日轨?十乌负日,相错而息。何为月辙?冥月顾兔,朔望往复。鱬城百年,日轨自次二轨渐偏至次六轨,月行不定宫——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证也!天轨精周,牵一发而动全身,又及鱬城位处清洲太虚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牵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时[1],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则玄武龟息!”

  “反逆行,尝盛大而变色……反逆行,南中天……”

  严阁老起初还满心轻蔑,听到这两句时,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来覆去念叨着这两句,仿佛着了魔一般。

  其他阁老脸色为之一变。

  并非所有阁老都懂历法,毕竟空桑百氏颁布《天筹》过于晦涩难懂,最幽眇精深历法向来为空桑百氏和仙门寥寥数人掌握。在之前,严阁老是山海阁公认历法第一人!他如此失态,就算对历术一窍不通人也看得出,左月生这几句话绝不简单。

  其余几位历术有所钻研人无不紧皱眉头,纷纷低头掐算起来。

  左月生刚刚说那一段里,提及鱬城日月偏移度数“日轨自次二轨偏到次六轨,月居不定宫”,到底是对还是错?

  算术历术敏锐人,隐隐有种直觉。

  这个答案,或许是对。

  没有人相信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来。

  且不提左月生过往名声,单就历术而言,普通修士单入门历术,就要花去数十年上百年时间,更别提要达到能够熟练运用《天筹》计算日月之轨地步……能达到这个,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千年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诉他,那么除了空桑人,到底是谁能够轻易地计算天轨?甚至不仅是天轨……还有最后一句令严阁老状若入魔话。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有阁老甚至想都掐着左月生脖子,让他把话讲清楚。

  ……其实掐左月生脖子也没用。

  他也不知道。

  别说“反逆行”这句什么意思了,他连什么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准确地说,那么长一段,他就勉强懂个“日轨”和“月辙”是什么意思。“十乌负日,相错而息”,讲是十只金乌鸟载着十轮太阳在十二洲天空错开飞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顾兔,朔望往复”说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现阴晴圆缺变化……

  之所以懂这个,还是因为前段时间,他们连轴转地计算日月记表,因为不懂历术,接二连三问了不少蠢问题。仇大少爷那么懒一个人,气得最后从软塌上跳起来,搞了块黑木,强行给他们扫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础历法知识……

  学习过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爷原话是“与其被你们气死,不如我先把你们搞死”。

  历术速成班不足以让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爷写这段话什么意思。不过他奸商多年,行骗经验丰富,深谙“只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飞”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紧!别人也不懂就赢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阁老,”左月生扫了一眼愣愣瘫坐严阁老,便把目光转向先前发问孟霜青,“现在是否还觉得我信口雌黄?”

  孟霜清视线缓缓地从严阁老还有其余几位精通历术阁老身上掠过,一言不发地落座。

  落座时,他瞥了应阁老一眼。

  应钟神色阴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吗?”左月生双手按住铜案,一一看过诸位阁老,“明知日月有异,甚至已经危及山海,还要充聋作哑吗?”

  山海阁一片寂静。

  “犬子年少,血气过盛,言语未免莽撞,还请诸位阁老海涵。”左梁诗打破寂静,他朝应阁老和孟阁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约,是为山海阁考虑。梁诗也觉一人担此重任,风险过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并非左家有意独占,而是此契约只能以左氏之血缔结。个中隐情,今日索性坦诚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记》载‘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风,节次寒暑。’其中一处风穴,其实便在烛南。”

  应钟阁老眼瞳略微一缩。

  “大家都知道,沧溟原称‘怒海’,风浪不歇,异怪丛生。”左梁诗笑了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沧溟海中有一风穴,从海穴中涌出来风是‘晦风’。大风鼓荡沧水,晦气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沧溟难以生存。”

  “玄武镇海,镇就是晦风之穴?”孟霜清沉声。

  “事实上,风穴就在我们脚下,就在烛南城下。玄武镇沧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风肆虐。但是天长地久,从风穴涌出晦气,却会浸染玄武体内。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会进入一次龟息状态,净化晦气。左家之所以能与玄武结契,便是因为左家之人血液,能帮助玄武净化晦气。这便是左家这么多年来秘密了……”左梁诗环顾四周,笑了笑,“说出来也没什么。”

  “原来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谢阁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阁老请起。”

  左梁诗一揽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阁老起身时,不动声色地扫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双手死死地按住铜案上,神情紧绷,似乎在强忍火气。看起来,传言至少还有一点可信——左家父子不睦……今天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诗安排。那么,站在左月生背后,应该另有其人。

  会是谁?

  “至于犬子所说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诗苦笑,“诸位阁老都知道,梁诗历术不过尔尔,不敢断言真伪。然而。辰星确会影响晦风风势,玄武受到这个影响,提前龟息并非没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锁海结束之后再议。”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气。

  左梁诗不动声色:“与之相比,另有一事更为要紧。”

  “阁主请讲。”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龟息,无法完全镇住风穴,晦风很有可能涌出海底。因此……”左梁诗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举手平拱至胸,尔后长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诗以阁主之职,请诸位阁老,登城守海!”

  阁老们对视了一下,紧跟着拜伏于地。

  “谨遵阁主之令。”

  一整殿仙风道骨,互相行礼时袍袖在烛火中飘飘飞舞,如凌尘外。

  编钟再次响起,阁会结束。

  阁老们依次起身离开,应钟独自离开后,在一处亭台前停了下来。比他前一步离开孟霜清自亭中转出:“孟老怎么看?”

  应钟冷笑一声:“左梁诗倒是一贯会和稀泥。”

  “那少阁主呢?”孟霜清不动声色地问,“您觉得他如何?”

  应钟眉头缓缓皱紧:“不好说。”

  他仰首,看了一会雨势,又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他后边一直撑着铜案是做什么?是想示威还是和他父亲确实矛盾很深?”

  ………………………………

  “行了,没人了。”

  左梁诗把酒杯放回铜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来,双手揪住裤子,一脸惊魂未定,“老子差点走了应玉桥那小子老路。”

  一边吸住肚子,一边说话实在太过艰难,而且骂人都没办法骂利索。后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铜案时候,灵机一动,想到了个办法,就是震怒拍案时,俯身前靠,借铜案抵住腰带,这样就能肆无忌惮地开骂了。

  问题是,后面他太过激动,就差指着所有阁老鼻子直接骂“你们这群不敢和百氏对峙王八羔子”时,悲剧发生了……

  铜案没来得及拯救他。

  该死金腰带到底还是绷开了。

  左月生:……

  左月生为了不踏上应玉桥后尘,只能维持双手撑住铜案姿势,怒气冲冲到所有人离开。

  “你老子在这,小兔崽子说话注意点。”左梁诗黑着脸。

  左月生扯着裤子,打了死结,确认不会掉下来后,中气十足地当面揭短:“老头子,你可真丢脸啊,别人就差直接往你脸上吐唾沫了,你还在那里讲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诗一皱眉,“你这又是哪里学来鬼东西。”

  “反正不是跟你学。”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这么跟亲爹说话?”左梁诗瞥了一眼他打那天才死结,“……你这什么系法?我风雅一世,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粗人儿子。”

  “那也得问问,怎么有你这种把儿子逐出家门家伙!”左月生翻了个白眼。

  “刚刚你背那些玩意,谁写?”左梁诗问。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头子你又在打什么算盘?……本少爷学富五车,书上看来不行吗?”

  左梁诗摇摇头,没拆穿他,站起身:“跟我过来。”

  “做什么?”左月生没动,“我还得回去跟陆十一算账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为什么会出现在静海吗?”

  左梁诗一挥袍袖,山海阁大殿影壁忽然裂开,露出一个黑漆漆洞口,阴寒风从里面涌出。大殿内所有蜡烛瞬间熄灭,风声里仿佛有千万厉鬼在哭嚎。那声音在人脑海中炸开,凄厉可怖,又隐隐让人觉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哆嗦。

  左梁诗回头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谁会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阁主没皮不要脸,在什么人面前认怂都可以……唯独不能在他亲爹面前认怂!

  左月生拿出刚刚怒骂阁老气势,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刚在暗道入口站定,后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直接就撞进了黑暗里。脚下居然是空!仿佛一个永无止境深渊!

  左月生连挥舞手臂挣扎机会都没有,就“嗷”一声,开始了他高空自由落体运动。

  “老头子你个挨千刀!又坑我——我要告诉娘——”

  “你就等着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

  怒骂声和鬼叫声急速向下,渐渐地消失。

  “臭小子就会打小报告。”

  左梁诗摇了摇头。

  “这么早就把山海印传给他?”有人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他自己念叨了十几年,一直想要,也该给他了。”左梁诗双手缓缓在半空画了一个诡异月形,洞口关闭,寒风顿时停止,“你愿意来帮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只有你这个奸商,我肯定不来。”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连接放三个月鞭炮。”

  左梁诗苦笑:“你不是要收这小子当徒弟,好歹对徒弟他爹客气点吧?”

  “想到你是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这个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顿了顿,“这小子哪学那些东西?”

  “你没发现一件事吗?”左梁诗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骂人时候,骂得最利索,只有那些是他自己说。别,不知道是谁提前写给他背小抄吧……要他自己能想出来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颐养天年了。”

  老天工松了口气,嘀咕:“我就说呢……怎么一年不见,变得这么大……”

  他刚刚听得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有点不配收这个徒弟了……什么日轨月辙,还有什么应策之道,这小胖子都这么学富五车了,还要他这个师父干什么。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皱着眉,又问:“玄武提前龟息和百氏有关系?空桑已经肆意妄为到这地步了?”

  左梁诗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双臂弹出铁青色护腕:“姓左,你那什么眼神?”

  左梁诗镇定地移开目光:“天轨确出了问题,但和玄武龟息没关系……如果你是大荒人,潜伏在烛南,你看到山海阁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触即发,你会怎么做?”

  “煽风点火,让你们赶紧打个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压下青蝠出现在静海消息。你想引暗地里人出来……替你儿子写应答人,也这么打算?”

  “不清楚。”左梁诗摇摇头,“不过确帮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们这些玩计谋,心肠果然都黑透了。”

  “过誉了。”

  老天工简直不想和这家伙多待一刻,扭头就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背对着他问:“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认可吗?”

  “没有。”左梁诗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头瞪眼:“没有你还让他进去?”

  “他是未来山海阁阁主。”

  “扯什么狗屎,山海阁了不起?他就不能当我们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脚骂着,突然声音一冷,“你是不是没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左梁诗转身朝大殿门口走去。

  “我不愿意他这么早卷进来。为人父,总是希望能亲手把一个尘埃落定,海阔天青世界交给他,可他长大了,他自己走进了风雨里。有些时候,我宁愿他不是左家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负这样……宿命!”

  左梁诗推开殿门,海风灌了进来,鼓荡起他宽大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诗脸颊上肌肉极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他注定要去聆听祖辈英魂咆哮,去点燃世代相传血脉。”

  ………………………………

  闪电掠过天地,雨如白雾。

  山海阁如林如峦楼阁门阙在白雾里剩下一个漆黑轮廓,嶙峋如亿万静伏海兽。闪电光照得房间里,娄江脸庞冷硬如坚冰。许久,他忽然转身一把打开门,风刮了进来,吹得烛火摇曳。

  娄江抬手一指远处沧溟海面。

  “那里,就烛南海界,玄武镇守晦气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沧溟依旧怒涛汹涌,需要更多生气,来滋养这片天地。于是最初阁老们死后,以身为柱,在沧溟中钉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雏形。后来,大荒第一次扩张,清洲最先遭到进攻,那一次,山海阁半数以上阁老与近十万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强行圈出第一片静海。”

  “从那以后,山海阁弟子,如果愿意在死后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会领一块白玉牌。”

  “到现在,海界石柱共计三百二十万根。”

  “三百二十万根海柱,是由万万名弟子砌起山海脊柱。”

  透过敞开门,隐约有许多披着淡金大氅身影,如飞鸟般穿梭在冰冷雨幕之中。

  “是,我承认,如今山海就像一座梁柱渐朽阁楼。我承认,如今山海阁确让人瞧不起。”娄江笔直地站在门口,“可我们山海阁不是没有我们骄傲!今年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静海与去年静海多了七里。海柱会一年比一年多,静海会一年比一年广,直到最后海柱将囊括整片沧溟,整片沧溟千里风清万里潮平。”

  “我们山海阁山,还没朽,山海阁海,也还没枯!”

  白石骰子在指间转动,仇薄灯倚在窗棂上,他没说话,只是听窗外风雨声,他忽然轻微地笑了一下。

  稍纵即逝,娄江没有看到,其他人也没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来,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个烛南把人找回来。是我给他撸鼻涕,是我替他打架,是我背他回家,”娄江罕见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就是他哥!”

  就算总是被奇葩弟弟捅出来篓子搞得焦头烂额,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奇葩,奇葩队伍壮大,世界不得安宁,可做兄长,又怎么可能真丢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阁,举目无亲,备受排挤时,唯一一个会偷来秘籍给你蠢货啊。

  “至于我为什么……”

  娄江慢慢地从衣袖里抽出一样东西,举起来给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裁得方方正正宣纸,上面写了两行字:

  “红梅焚净土,轩窗下埋骨。”

  字迹工整,但没有任何特色。

  陆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梅是我母亲,轩是我父亲。”娄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们是被火烧死,谁放火……我不知道。”

  他把纸转了过来,背面还有四个小字。

  子时明楼。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陆净一拍桌:“这明摆着,不就是个阴谋吗?等你进圈套啊!我操,我拿脑袋担保,这要不是阴谋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娄妈子,你不会比我还傻吧!”

  娄江冰封脸上出现了条裂缝:“不要叫我娄!妈!子!”

  陆净缩了缩脑袋,同时松了口气。

  “还有,我不至于连这是个阴谋都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好了……”娄江迟疑了一下,其实连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事,现在这个困扰许久谜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又隐隐地轻松了一下,就像厚厚灰尘,震开了一些,“之后我会把这交给阁主。”

  “阁主……左胖他爹?他爹认识你爹娘么?”

  陆净下意识地问。

  “认识。”娄江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小时候我还骑过他脖子……”

  然后还尿了尊贵山海阁大阁主一后背,以至于无比看重风度左大阁主,从此拒绝登门拜访。

  “子时,明楼。”

  陆净还在琢磨纸上写内容。

  就在此时,一道雨中隐隐传来一声响笛。

  “是应龙司师弟遇到处理不掉秽物,”娄江侧耳听了听,恢复了平时冷静,但比往常还要客气几分,“我出去帮一下他们,请几位贵客在无射轩内自行休息,雨急风骤,最好还是不要外出。”

  说话间,一直倚窗而坐仇薄灯忽然站起身,走了过来。

  在娄江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仇薄灯已经把他手里宣纸给抽走了。

  “你!”

  娄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灯把宣纸放到鼻前闻了闻,就又随手丢给他,“红阑街。”

  娄江急忙接住纸。

  仇薄灯和他擦肩而过,撑开一把伞走进了茫茫大雨里。

  娄江愣在原地。

  一时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走走走!”陆净过来一把勒住他脖子,拖着人往外走,边走边压低声,“这家伙一直都这样,就是口上说得凶……”说着陆净给娄江一个‘你懂我意思吧’表情,然后声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属狗,鼻子比什么都灵,信他准没错!”

  打前边飞来一枚骰子,砸在陆净额头上。

  “陆十一,你想死么?”

  仇薄灯声音远远传来,他走得很快,已经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爷我这是夸您啊!”陆净奋力争辩。

  不渡和尚转了转佛珠,念了两声“阿弥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词地掐指算:“天机告诉小道……这一去虽有凶险,但能还清十分之一债务。不渡禅师,一起去么?”

  一听到半算子这家伙欠巨账都能还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间眉开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着出了门。

  风雨声里,山呼海啸。

  披银氅年轻弟子在静海巡逻,挨个查看舟船,扯着嗓子交代渔民记得修补乌篷。披着金氅年轻弟子在烛南城内,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脏物,风灯摇曳,点点如萤如星。又有一行五人,并肩走进重重雨帘。

  朽木会抽出新纤啊,枯枝上会爆出新花。

  永远会有新脊梁,撑开新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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