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使他不迷_美人挑灯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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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使他不迷

  “仇长老怎么突然说这个?”

  舟子颜理了理袖口,拂掉不知道哪个淘气鬼沾上糖霜。

  “俯仰乎天地,杳渺兮浩宇。”仇薄灯手指叩击近水廊木,应和一起一伏缓水声敲出慢沉节奏,曼声长吟间湖面渗透微光水雾卷来舒去,仿佛浩浩冥宇,“要驱逐鱬城方圆百里内瘴雾,这样天祭,你有多少把握?”

  陶长老只能帮舟子颜启动阵法,但负责祷告祭祀只能是舟子颜自己。

  因为他是鱬城城祝。

  只有他能代一城之人上叩青天下问黄地,能集一城之念去恳求鸿宇降恩散雾青山。在祭天一刹那,满城人和神鱬纷纷杂杂所思所想,会如洪流一样汇到舟子颜身上,他意志要如大海般浩瀚,要容得住万江归东,否则天祭就会失败他以后也会变成一个傻子。

  “我其祀宾、乍帝降,若?我勿祀宾、乍帝降、不若?[1]”松开捏住袖口手指,舟子颜注视湖中随水波飘动鱬鱼卵,有几分局促,“若与不若,是上苍决定,但祀宾与非祀,是我所能决定……想法很幼稚,老师就经常这么骂我。不过,一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里,甚至觉得它很让人讨厌。”

  仇薄灯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

  “看不出来吧?”舟子颜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倒确。

  一个育儿专业户,一个把上亿条鱬鱼记得清清楚楚人,简直浑身上下写满“我生来就与城融为一体”。很难想象,他有过觉得这座城十分讨厌时候。

  “恕子颜冒昧,仇长老觉得鱬城是座怎样城呢?”

  仇薄灯想了想:“鱬城很美。”

  舟子颜又笑了笑,不怎么意外这个答案,他抬头看灰蒙蒙天,细雨绵绵不尽地下在他眼底:“很多来鱬城一两次人都这么想,他们短暂地来了,迅速地又走了,就觉得它很美。”

  “你是想说它还有丑陋一面?”仇薄灯说。

  “不,”舟子颜低声说,“我是想说,大多数人不知道鱬城之美从何而来。曾经有人和我说,最艳红,是命色。”

  命色?

  仇薄灯微微地挑了一下眉。

  舟子颜刚想说什么,一名八九岁小祝女哒哒地跑了过来:“子颜子颜,又有人归水啦。”

  “说了多少次,要喊城祝。再不济也得喊声先生。没大没小。”舟子颜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丫头脑袋。

  小祝女鼓了鼓脸颊,脆生生道:“可大家都喊你子颜子颜,凭什么大家喊得我喊不得?”

  “说得漂亮,人人平等。”仇薄灯为这伶牙俐齿小豆丁鼓掌。

  小豆丁踮着脚,从舟子颜手臂后钻出个脑袋,一眨一眨地看着仇薄灯。孩子眼睛又黑又亮,干干净净,看人时非常认真。她仔仔细细地瞅了仇薄灯一会,然后高高兴兴地也鼓起掌来:“仙人哥哥也好漂亮!”

  “两个漂亮不是同一个意思吧,以及不该用漂亮来形容吧……”

  舟子颜觉得哪里不对。

  仇薄灯撑着下巴,夸她:“用得不错,本少爷确漂亮得独一无二。”

  “少爷哥哥是新来祝师吗?”小豆丁朝舟子颜仰起一张圆圆小脸:“子颜子颜,我以后可以和他玩吗?”

  “对仙长不得无礼。”舟子颜给她一个脑嘣,“你先去圜坛把东西准备好,我一会就来。”

  “子颜子颜你又生气啦!”

  小祝女被他推着转过身,一蹦一跳地跑远。

  “你说命色就是归水?”仇薄灯问。

  “仇长老如果不介意,就跟着一并来吧。到鱬城人很多,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让外城人看到鱬城这一幕。至于为什么……”舟子颜叹了口气,“您看过就知道了。”

  ……………………

  城街如河巷如溪,溪河汇聚,就成了湖。

  圜坛广约十丈,高约十五章,坛周有壝两重,壝墙四方各设四柱三门棂门一座,坛分三重,下层宽广浸没水中,上层孤高欲接云天。此时四方棂门下各立祝师祝女二名,下中两重明灯绕匝而燃,共计三十六盏。

  “魂兮离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归,君何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详些!”

  高台上,舟子颜绕着一具男尸踏步而歌,声音尖锐高亢。

  仇薄灯远远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名白日熟练奶孩子青年仿佛骤然换了一个人,变得肃穆庄严,他声音穿过茫茫水雾,上问乎天下寻乎地,于浩然飘渺厚土四方严厉地叱问游离在外魂魄。

  “魂兮归来!”

  四方棂门下祝师祝女们齐声高唱。

  舟子颜合手握刀,刀尖没入亡者胸口,随着他绕台而行,刀锋自上而下,将亡者剖开。人死后血液本该逐渐暗淡逐渐凝固,但此时此刻,舟子颜一刀切落,鲜血却犹自如泉般喷涌而出,色泽殷红。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水雾翻卷,苍凉招魂之歌带着故土谴责和呼唤,穿过四方棂门。原本被水底光照得雪银一片圜坛周围渐渐地出现了霞光。一尾尾赤鱬不知何时乘雾而来,它们在圜台周围,群聚而舞,应着祝师祝女们歌声,如母亲,如父兄,如故友般,温柔地催促不知飘往哪里游魂返乡。

  仇薄灯按住了太阳穴。

  舟子颜主持“归水”用是鱬城方言,仇薄灯没有学过除通用雅言外任何一种城语,他不懂具体一字一句是什么,可他就好像曾听过类似声音,千千万万遍,以至于接触到类似旋律就一下子明白过这陌生语言里翻涌而出呼唤。

  那故去之人魂魄啊,莫要在黑暗中久留,有这么多人守着一盏明灯等着你归来。

  ……无边无际瘴雾,永无止境死寂,世上再无那样晦暗。

  谁在那暗里点起了孤灯一盏?

  谁在那死寂深处一遍又一遍呼唤?

  使他不迷,使他魂定神安,也使他泫然欲泣。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舟子颜一刀剜出亡者心脏,赤红如生命在最后一刻绚烂。他将彤丹般心脏摆放在方台正上方,敛刀后退。

  “魂兮归兮!归彼水兮!”

  数以万计飞火游虹向上升起,又向下落下,像一朵游无数个生命组成花,盛大地绽放又辉煌地合拢,在刹那间淹没了高高圜坛,淹没了故去之人。

  归彼水兮!彼将不离!

  归兮归兮!

  仇薄灯向后退了一步,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仿佛残忍又无比壮美一幕。经历过招魂,斫斩后,群儒将圜坛淹没,绕坛而旋,久久不散。如欢迎,如接纳。

  “您现在还觉得鱬城很美,鱬鱼很美吗?”

  有人在他背后问。

  “你以前就是因为这个讨厌鱬城?”仇薄灯反问。

  下了圜台舟子颜衣袖上还沾着亡者不凝不冷血,血一滴滴向下落下,一落自空中,便如幻影流光般消散。他点点头:“小时候一想到自己死了,也要被切碎喂鱼就觉得很害怕,活着时候好端端一整个,死时候反倒要支离破碎。想到那种场景,就会哇哇大哭起来,为了这个还被笑了好多年。”

  “后来呢?”

  “后来我爹我娘死了。他们很早很早就死了,我看着他们被送到水面高台上,又哭又踹,也不知道哪来力气,好几个大人都拦不住我。他们也被神鱬吞没了,我没爹没娘了。于是,我恨所有鱬鱼,觉得是这里,是这些鱼吞了我爹娘,是真恨,谁劝也不听那种。”

  仇薄灯沉默地听着。

  说话间,几尾赤鱬游到舟子颜身边,轻柔地蹭他脸颊。舟子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其中一条圆圆额头。

  “爹娘死后,它们锲而不舍地陪着我,不分白天黑夜,总有赤鱬在我身边打转。有时候是这条,有时候是那条,不过那时候我其实分不清楚,以为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条。可我那时候恨它们啊。”舟子颜轻声说。

  他透过蒙蒙雨雾,仿佛又看到那个偏激执拗小孩。

  “所以我就故意躲在房间里,一躲躲好多天。我知道神鱬担心我,我不吃不喝,它们就会一直陪着我,我是想拖着它们不让它们回雨里去……神鱬不能离开天雨太久,我其实是想让它们死。人心真可怕,莫名其妙就能狠毒到那种地步。现在每次想起来,都想回去掐死自己算了,小白眼狼。”

  一条赤鱬甩了他一尾巴。

  像小时候说错话,大人就往你头上拍一下,不轻不重地教训你。

  “说来好笑,真正差一点死掉,不是赤鱬是我。爹娘死后,我就没怎么吃东西,自以为躲了好多天,事实上一天都不到,我就倒下去了。倒下去时候,我忽然就又感觉自己被父亲背在背上……其实不是父亲,是赤鱬,很多很多条鱬鱼。”

  它们聚集在一起,把他从昏暗房间里托了出去。

  它们鳞片冰冷,身上光却带着淡淡暖意,那种熟悉到让人嚎啕大哭暖意。

  是父亲宽厚肩膀,是母亲温柔双手。

  分散在无数条鱬鱼身上,成千上万,如海洋般将他包围。

  他抱着最大鱬鱼,眼泪无声地就流了下来,几条小小鱬鱼游过来,贴着他脸颊,轻柔地拭去他泪水。

  “再后来,我有时候很讨厌一些来鱬城人,匆匆路过就算了,一些知道了鱬城归水家伙,总是觉得归水残忍而又血腥。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到一点东西,就在那边自以为文雅地痛斥这里蛮野无情。”

  “他们懂什么?”

  舟子颜按了按自己眼角,浮现出一枚赤红命鳞。

  “不是鱬鱼贪食血肉,是城人不愿意离开这里。”

  “鱬城人没有死亡,活于世上只是一段短程。”

  他们都是一尾游鱼,最后都会回到鱼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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