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款残红_红尘有幸识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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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款残红

  又是一年春好处。

  这一天吃了晚饭,水墨、飞白、生宣和丹青坐在院子里摆龙门阵,每人用自己的名字讲一个典故。博览群书,熟知书画人物和典故,本是专业课程之一。飞白年纪最小,爱出风头,第一个讲。

  “前朝灵帝修鸿都门的时候,书法家石印刚好得罪了权相黄崇古,被罚到鸿都门外刷墙。石印抄起笤帚蘸了白浆,运帚如风,在墙上写起了字。因为笤帚不比毛笔,写出来的字竟然大有致趣,有的似流星划过苍穹,有的如快艇急驰水面,有的如悬崖瀑布飞纵,有的像织布细线伸展,有的若女子秀发飘动……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恰逢灵帝经过,大为赞叹,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

  丹青撇撇嘴,道:“后来群臣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恨不能人手一把笤帚,飞白这种字体也泛滥成灾。要说飞白贯通了书画二境,本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最怕的就是滥用,满纸笤帚丝罢了。”

  生宣哈哈大乐,飞白兴致正浓,被丹青打断,伸手就去揪他头发。水墨听得丹青说话间已经触及了师傅不得讨论技法的禁忌,拍拍他头顶:“说典故就说典故,好端端的乱发议论干什么。”然后清清嗓子,把话题接了过去。

  “我来讲一个‘松烟泪’的故事吧。前朝易州奚氏乃是有名的制墨世家。其中把制墨发扬光大的是奚氏第三代家主奚超。在他之前,人们都是取油烟制墨。一斤油不过可得一两油烟,造价十分昂贵。奚超因避战乱携家逃至歙州,见这里松林茂密、溪水清澈,便定居下来,烧取松烟制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一时名声大振。地方官进贡了几锭奚家墨到宫里,当时的文熹帝沉溺于书画之道,得此墨欣喜若狂,爱如至宝,责成歙州刺史长供。

  烧取松烟须在地上搭十几丈长的密封竹棚,内用砖铺通烟道。先把松木烤干流净松香,再斩块堆入竹棚,点火连烧几天,冷却后入竹棚刮取松烟。仅有竹棚后段的松烟才是进贡皇室的上等墨料。然后加入蛋白、鱼胶、牛皮胶、丁香、紫草、秦皮、苏木、白檀、苏合香、珍珠粉……各种配料不下千种。烟料须在铁臼中捣练三万次方成为墨团,再放入铜模中压成墨锭,最后还须雕花镏金绘彩。一锭墨成,费时不下数旬,耗资不下百银。

  那歙州刺史哪知其中艰辛,只想着多贡些墨锭邀宠。抓了奚家长子为质逼迫奚超。可怜奚超日夜不眠不休烧松制墨,最后心力交瘁而亡。奚家长子把父亲骨灰掺入松烟,制成最后一批奚家墨,然后带着全家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那掺入了奚超骨灰的墨锭,黑中带紫,清香历经百年而不散。更神奇的是,每逢阴雨天气,便会渗出露珠,宛如泪水滑落。如今这种墨已是有价无市,一锭万金了。”

  几个人都被师兄讲的这个故事深深打动,静静的听着。夜色中除了草间虫儿的低吟,就只有水墨略微低沉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回荡。过了一会儿,飞白推了推丹青的肩膀:“该你了。”

  丹青想了想,慢慢开口道:“故老相传,用瓦罐一类的东西把壁虎养起来,天天喂它朱砂,大概吃到七斤的时候,把它捣烂,点在女人的胳膊上,可以检验女子是不是贞洁。”

  其他三人笑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水墨红了脸:“丹青你个坏小子,怎么说起这个了。”

  “这个事杨简《博物志》和长生子的《丹鼎要术》都有记载,就连穆连山的《五彩名录》‘丹砂’一条下也有详尽的解说。别告诉我你们这些故作正经的家伙没看过。”

  “可是穆连山在书中也说过‘询之于医圣,以为谬说’。”

  “说是这么说,但是多少年口耳相传,平常人哪里分得清楚。本朝立国之初,为了消解前朝在民间的影响,把那些遗留下来的世家大族,统统发配到边远荒蛮之地。又强令他们与当地人通婚,以混淆血统。”

  水墨听到这里,拍拍丹青:“‘学艺不谈时事’,丹青,你又忘了师傅的教诲了。”

  “师兄你真扫兴。”生宣嘟哝着。

  “就是。这里又没有别人,大不了我们小声点好了。”飞白道。

  “还是算了吧,我说个别的关于朱砂的故事。”

  水墨看看他们一脸好奇兴奋的样子,再看看丹青绷着脸故作高深,心中也觉得有点痒痒的,于是问:“师傅在哪里?”

  “在‘如是轩’里陪今儿晚饭时候来的客人说话呢。”

  “他们几个呢?”

  生宣飞快的跑去巡视了一番,回来汇报:“纯尾和紫毫还在大屋里苦练,别的人都在寝室里。熟宣和留白下棋,章草、瘦金、鹤哥看书,焦叶、玉版、罗纹趴在床上扔沙包玩儿,福伯、和叔他们都在前头。”

  “那丹青你小声点儿说。”

  “嗯。那些世家大族中,昆阳洪姓开始迁到了楚州。伍德年间,大将军刘桓打下了西蜀,洪氏家主给皇帝上书说要带着全家到西蜀去教化当地少数民族。皇帝很高兴,给了洪家很多赏赐,还答应如果西蜀安定下来,洪氏子孙可以入朝为官。当时洪家旁支中有一个书生,特别喜欢画画,尤其喜爱青绿山水。本来像他这样的旁支,不必跟着去,可是他听说蜀地山水风光极好,而且植物矿物种类繁多,可以制成别处没有的颜料,也兴冲冲的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去了。”

  丹青口才本好,故事刚开头,便讲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何况又是敏感题材,几个人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谁也没发现花丛后边,大槐树底下多了两个听众。

  “洪家搬过去以后,当地巴族首领提出要他们把长房嫡出的女儿嫁过去做妾。家主当然不愿意,可是又没有办法,正好那书生家里有个刚刚十五岁的女儿,便决定把这个女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那个书生怎么忍心这样对自己的女儿?”生宣忍不住问道。

  “唉——”丹青蹙起眉头,悠悠叹了口气,“只怪他突然迷上了用金粉银粉作画,小户人家,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消耗。洪氏家主答应供给他所有作画的花销,又说那巴族首领发誓一定会好好对待嫁过去的女孩,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成亲的日子还没到,皇帝要西蜀各族首领到京城去见面。那巴族首领就照他族里的做法,给女孩子点了一颗朱砂痣。两个月后回来一看,朱砂痣竟然没有了,于是把女孩子活活打死了。”

  “啊?!”几个孩子听到这里,都倒抽一口凉气。

  丹青沉默了一阵。飞白忍不住了,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巴族首领看出了人命,怕有麻烦,就先发制人,跟蜀州刺史说洪家用远房的女儿冒充嫡女戏弄他,他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西蜀人。刺史为了不让他闹事,把洪家上下统统下了牢狱,杀的杀,卖的卖。”

  “这事皇帝难道不管么?”

  “皇帝也许不知道罢。”

  “那书生呢?”

  “说来凑巧。他正好带着妻子和小儿子进山写生去了。一个画友得到消息通知了他,这家人于是连夜逃走了。”

  看丹青不说话。飞白轻轻问道:“没有了?”

  “听说过了半年,新的蜀州刺史上任后,洪家一个被卖入青楼的女儿找机会向他说了这件事。那刺史亲自调查,终于证实朱砂痣完全靠不住,当日洪家女儿是冤死的,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帝。皇帝很生气,派了军队杀了十几个当地首领。”

  “啊?!”

  “这件事前前后后闹了近一年,死了上百口人。蜀地的老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那以后,就没什么人相信朱砂痣了,朱砂的价钱倒是跌了不少。”

  故事讲完了,三个孩子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这个故事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偏偏心里又堵得慌。看着丹青隐在黑暗中的脸,似乎高深莫测起来。

  最后水墨笑道:“这哪里是典故,分明是传奇。丹青,只怕又是你的杜撰。”

  丹青嘿嘿一笑,做个鬼脸:“师兄说是杜撰就是杜撰好了,不过是闲聊打发时间,何必当真。”

  “不早了,回屋睡觉吧。生宣今天表现不佳,明儿早上给我们打热水。”

  “师兄好过分,你们嘴快,我不过是没有机会表现罢了。”

  看他们几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了,槐树底下那两人转了出来,是王梓园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正是今天晚饭时分来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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