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神初六年_我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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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神初六年

  浑身是伤的阿来和她阿母被推进柴房锁了起来,四个高壮的家奴在外守着。

  阿来担心她阿母,问她伤到哪里没有。

  “这点小伤不妨事。”骁氏不太在意自己的伤,将阿来的头发重新扎好,掀开她衣服,见她细嫩的小身板上全都是青紫,嘴角也被六娘的指甲刮破了。

  骁氏心疼,轻轻地将她抱了抱说:“倒是我阿来受苦了。”

  “阿来不苦。这跟阿母教我习武时受的伤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嘘。”骁氏示意她小声说话,别被外面的人听去了。

  骁氏将女儿衣服整理好,叫她坐下,并不着急,在等待着什么。

  将阿来母女关了起来,谢随山坐立难安。见姚氏还没回屋,只好硬着头皮上去赔罪:“儿子无能,让母亲操心了。”

  婢女已经将方才未吃完的乳酪拿了过来,姚氏用银制的小勺将乳酪切成一块块:“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父亲两日之内就要回来了,横竖人已经死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解决流民之患,不然恐怕功未邀来祸先临头。我听人说贺州牧和刺史今日去了东郊,你可曾派人跟着?”

  谢随山一惊:“州牧和刺史来了?!”

  姚氏暗暗叹一声,早就猜到了儿子会这样回答:“你父亲临走前再三叮嘱你,做事要三思而行,你倒好,偷了他的传符不说连长官来了你都不知道。当日你信誓旦旦的要开城门放流民,如今你要如何收场?”

  谢随山赶紧道:“儿子知错了,此事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已经让人去收拢管制那些流民了。县衙的人也一并出动,据说临县已经调了些先行兵卒过来了。”

  “现在才收拢管制恐怕是晚了。州牧和刺史现在就在岐县,难保孙明义不会将此祸事扣在我们谢家头上。且不说外头,就是四姨之死你父亲明日回来你都难以交代。他疼爱四姨,你我都是知道的。”

  谢随山面如死水,“这”了半天,小声道:“四姨之死归根结底也是她到处乱跑引来的大祸,流民入城她还去祈什么福,还不是为了讨好父亲!那阿来也不知跟着护主,诚心让我倒霉!”

  姚氏瞪了他一眼,他赶紧闭了嘴没再说下去,找了一圈没见到云孟先生的影子。

  “母亲,儿子去找云孟先生拿些主意。”

  姚氏道:“去吧。”

  谢随山立刻往云孟先生的书房去,姚氏身边的婢女道:“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今日那四姨出门夫人可是劝过了她的,是四姨执意要去王家,府君也不好怪罪夫人。要我说,阎王要她三更死岂会留她到五更,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和大公子也没什么关系。”

  姚氏含了一片乳酪,待化干净之后才缓缓道:“便是命里注定的,也不该死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瞧见了这些污秽的东西夜里不好睡。你让人煮点柏子汤发下去。”

  “是。”

  谢随山走了一半越想越心虚。

  云孟先生虽然是他老师,可说到底是谢府幕僚,拿的是他父亲谢太行给的薪俸,四姨这件事上云孟先生肯定站在他父亲那边,指不定会劝他去跟父亲认错。当初他跟着女先生学得好好的,父亲非要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把女先生赶走,塞了个糟老头来当他老师,其实就是来管着他,时不时到父亲耳边吹风的。

  不能去找云孟先生。

  谢随山在回廊里待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找个替死鬼。

  阿来是最合适的人选。身为奴仆居然不管主子死活独自溜了,事后懊悔以死谢罪也能说得过去。这样四姨之死有人伏罪,他不过就是年轻气盛无心之失而已。

  行,就这么干。

  “来人!”

  家奴们闻声而至。

  “花匠母女关在何处?”

  “回公子,按照公子的吩咐锁在柴房,等待公子发落。”

  “好。”将腰间的刀抽了出来,刀刃白森森的光一晃,谢随山已是面露杀意。

  带着家奴冲进柴房,将阿来拎了出来压在地上,刀抵在她细细的脖子之后:

  “你这贪生怕死的不忠贱奴,拿我谢家薪俸却害死主子!今日我便替谢家清理门户,送你去向四姨赔罪!”

  阿来拼命挣扎,力气居然出奇的大,两个成年家奴用力压着她居然有些镇压不住。

  谢随山见她还敢反抗,长刀高举就要斩下,骁氏挡在阿来身前:

  “阿来年幼,要杀就杀我吧!我愿意为四姨偿命!”

  谢随山一声怪笑:“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你性命不成?”他怒指骁氏的鼻子,“我早就想将你这玷污我父亲名节的丑妇碎尸万段!今日正好,将你们这对腌臜之物一并清扫,以后我们谢府也清净许多!”

  面对谢随山的刀骁氏眼睛眨也不眨,反倒是持刀喊打喊杀之人和她针锋相对时,心下掠过一丝不可名状的凉意。

  家奴见谢随山持刀半天没往下落,忍不住用胳膊肘在他腰后怼了一下。谢随山回过神来,将刀再次举高,大喝一声就要劈下。

  破风之声不知从何而来,“啪”地一声鞭挞在肉的响声伴随着谢随山的惨叫一块儿响起。

  钢刀落地,谢随山捂着浮起一道红肿鞭痕的手后退数步,正要喝骂,却见嫡妹阿熏正手持玲珑鞭站在柴房门口。

  “你!你敢打我!”谢随山被这一下抽得实在疼痛难忍,平素和阿熏之间也诸多积怨,此刻更是恼火万分。

  这阿熏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因常年习武身形结实修长,出手颇为敏锐。为了方便行动,一头及腰青丝盘成一团束在脑后,由一面外檐穿着钢丝的网兜牢牢罩在其中,鬓上沾着已经融化的雪水。她鹅蛋脸细眉薄唇,是标准的美人脸,只是天生好武常年在外为谢家办事,晒得肤色如同小麦,一袭紫檀劲装似乎还带着雪夜的寒气。

  “情急之下出手冒犯,还请哥哥原谅。”阿熏嘴上如是说,语气却全然没有道歉的意思。谢随山拾起长刀正打算今夜和她撕个彻底,云孟先生却不是时候地现身,劝他“公子万勿冲动”。

  “这是我的家务事!先生还是莫要插手的好!”谢随山此时已被激得浑身毛孔大张,恨不得冲上去杀个干净,谁阻挠就连其一块儿斩杀干净!

  气在心头绕,却被云孟先生一句话戳个正着。

  云孟先生慢声道:“谢明公让我来请公子到前厅去见他。”

  听到父亲的名号,谢随山手中一松,刀都差点掉了。

  “父……父亲这么早就回来了?”他真的傻了,和父亲一块儿去宴州的阿熏就在眼前,父亲回来了有什么稀罕。

  云孟先生微微点头,下颌汇聚的雪水滴下一滴。

  家奴们纷纷看向大公子。谢随山眼珠在众人间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把长刀收了回去,撞开阿熏,向前厅快步而去。

  “阿来,你没事吧。”阿熏收起了玲珑鞭,把阿来从地上扶了起来。本以为受到这种惊吓,不过十二岁的阿来肯定得大哭一场。没想到阿来摇了摇头,很镇定地说:

  “我没事,姐姐不用担心。”

  阿熏看了站在一旁的骁氏一眼,这对母女在生死关头表现的镇定出乎她的意料。

  云孟先生快马赶至歧县百里之外给她和父亲通报流民入城和谢府里发生的事,说大公子要置骁氏母女于死地。阿熏听过之后抽断了马鞭,急如奔雷,迎着风雪急匆匆地赶回了家,及时救下了她们。谢随山那副凶残模样她是亲眼见着了,若是迟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阿熏见阿来嘴角红肿得可怕,有个血口还在往外渗血,伸手轻轻一碰阿来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阿熏道:“你们随我来,到我房里我帮你们上些药。”

  这头阿熏领了母女俩回屋,那头谢随山赶到前厅还未看清父亲模样,就被谢太行一个茶杯飞过来正中脑门,喷了一脸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梗。

  “不知死活的蠢玩意!”谢太行气得长髯倒竖,“你可知你闯下多大的祸!居然偷我传符乱开城门!为何行事之前不找你云孟先生商量!已死了多少人命你心里有没有数?!”

  谢随山“噗通”一声跪下,试图解释:“我是想着如今荒年之状,圣上肯定是要下旨……”

  还未等他说完谢太行一脚蹬在他肩头,将他踹倒在地:“有几斤几两你自己不知道?!从小到大正事没办成一件!现在胆敢揣测圣诣?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姚氏过来抚着谢太行的胸口,让他消消气:“承屹不也是想为谢家争点薄功么?”

  承屹是谢随山的表字,他今年正好弱冠,字也是刚刚起好的。

  “争什么功!管好他自己就行!愚不可及!连你妹妹都不如!”谢太行是真气入心肺了,连姚氏来安抚都不管用。

  “你看你,还不是因为你老是说他不如阿熏,他才千方百计想要做点成绩出来,好让你对他改观么?承屹的心是好的。”

  “再好的心放在一个蠢货身上也只能办坏事!”谢太行大呼一声,“来啊!把他给我拖入祠堂!家法伺候!”

  姚氏看他是铁了心要惩戒儿子,也不再阻挠,对谢随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就受着吧”。

  谢随山将山前的家奴全都踹开,冷哼一声自己去了祠堂。

  “你看着不肖子,越来越不像话!这是他该有的态度吗!”谢太行疾马赶了百里回来,本就疲惫至极,被儿子这么一气更是心堵,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让人重新倒茶。

  姚氏也是头疼,不过她有更在意的事:“郎君不是明日才回?怎么连夜回得这么急?”

  “我再不回来,恐怕整个绥川都不够他造的!”

  姚氏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言不发在侧的云孟先生,他脸上剧烈运动之后的红晕还未褪去。什么也不用说,姚氏已经明白了。

  骁氏没去阿熏的房内,说花圃里还有些活儿没干完,她的伤没什么大碍,只让阿来跟着去。

  看着阿母一瘸一拐地离开,阿来有些出神。

  她和骁氏面对谢随山的刀无所畏惧并不是她们不怕死,而是骁氏早有防备。

  阿母早在她回家告知四姨失联之事的当下就推断到四姨这次恐怕难逃灭顶之灾,甚至连谢随山将会对她们母女起杀心都已了然于胸,所以才会当机立断和云孟先生达成某种约定。

  阿来不知道她们到底约定了什么,当时阿母让她在门外候着,她也不好帘窥壁听。不过能感觉到这个约定对云孟先生肯定有莫大的诱惑力,不然他一介文弱书生,不会为了这个约定甘冒流民之险在雪夜策马狂奔。

  幸而阿母聆音察理,让云孟先生提前启程,谢太行和姐姐阿熏回来的正是时候。

  将所有看在眼里的事串联起来,默默厘清,阿来对默不吭声却运筹帷幄的母亲更加钦佩。

  来到阿熏房内,熟悉的熏香味让阿来紧绷的情绪慢慢缓和了下来。

  阿熏让她坐在塌边,翻来药盒,帮她涂抹。

  “你真是越长大胆子越大。外面到处都是吃人的胡贼,你居然还敢自己满城跑去找人。”阿熏对她训斥的语气不同与主母她们,不是主人对家奴的高高在上,而是姐姐对妹妹的关怀和担忧。

  谢家除了嫡女阿熏之外没人将阿来当做谢氏骨血,甚至羞于启齿。可阿熏不同。即便当着外人的面阿熏也让她直接以“姐姐”相称。所以在谢家,除了阿母之外,阿来只和阿熏亲近。

  阿熏常年习武,房内很少普通女儿家的胭脂女红,倒是跌打损伤的药材应有尽有。她帮阿来嘴角抹了药膏,药膏清凉,很快瓦解了伤口的辛辣感。

  “可惜最后还是没将四姨救下。”阿来念及阿母曾经说过四姨曾经救济她们母女于危难之时的往事,对于今日之事依旧有愧。

  阿熏没再继续四姨的话题,对她而言后院之事都是不该耗费精力的小事。她继续翻找药箱,随口道:

  “身上也有不少伤吧,脱了衣服姐姐给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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