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_梦里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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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十月底。

  灯还没有亮。

  沈昼叶睁开眼时不过早晨五点半。窗外漆黑一片,路灯灭了,整个西海岸都笼罩在黎明前的夜里。

  加利福尼亚州的秋天十分冷,且存在感十足,与北京截然不同。

  凌晨时分,小阁楼冻得要死。沈昼叶无意识地将玩偶抱在怀里取暖,半天又觉得脚丫冷,蜷成一团。

  她冷得遭不住,又因为怕干不愿意吹空调,索性起来,裹着披肩下楼去冲杯热饮。

  ……

  说不思乡是假的。

  家乡二字,平时令人无知无觉,唯有离开了才会发现它早已缠绕在自己的骨血之中,就像海水褪去才会看到白沙。

  沈昼叶闭上眼睛,想起千禧年的冬日中午。

  那天阳光明媚,电视放着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激动地说‘让我们静静地等待龙年钟声的敲响’——小昼叶那时身体不好,靠在爸爸怀里问他,爸爸,为什么我们要在中午等新年?

  「因为我们的新年不在这里。」

  沈爸爸那时说,然后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仿佛知道年幼的小女儿什么都不懂。那时的小女孩的确什么都不懂,什么乡愁,什么惆怅,什么故乡,只知道世界是新奇的,门外的万千世界在等着她的脚步。

  可只有成年人,知道何为家乡。

  ……

  美国西海岸云团在空中盘旋,犹如末世,凌晨时分大雨瓢泼而下。

  厨房里水滚沸着,炊烟袅袅。

  沈昼叶看了眼表,倒满一整杯热水,泡了杯茶,去客厅坐着发呆。

  去办公室有点儿太早,沈昼叶蜷在沙发上想。况且还下雨,陈啸之那种变态恐怕也不会按时到,等他起床了再问问。

  下一秒,一个人啪地拍了沈昼叶一下。

  张臻睡眼惺忪道:“沈昼叶?”

  沈昼叶:“……?”

  下一秒张臻确定是她,又说:“你他妈怎么还在这?”

  沈昼叶摸不着头脑了,蒙圈地看着张臻。张臻则揉了揉眼睛,揉出一把眼泪,苦口婆心道:“到时候儿了啊。”

  沈昼叶:“啊?”

  阴天暴雨,天空中闷雷滚滚,张臻看着沈昼叶,沉默了足足三秒钟。

  “那个谁,”张臻循循善诱:“他到底是你男朋友还是你导师啊?”

  这下问题升级,听不懂的问题变成俩,本就只能理解直球的沈昼叶脑袋上飘出一个火红的大问号,满脸写着求你解释。

  张臻:“……”

  张臻终于想起沈昼叶是个纯血傻逼,放弃迂回,道:“你为什么老呆在宿舍里头?作息也太他妈规律了吧,我认识的这么多人如果谈了恋爱三个周以内必定夜不归宿一次,你呢?哪怕就是试试货呢?”

  沈昼叶:“……”

  “沈博士,”张博士谆谆教诲:“是时候外宿了啊。”

  “瞅瞅,姑娘,”张臻惆怅无匹,伸手揉沈昼叶的胳膊,满足地拧拧她软软肉:“这么冷的天儿你还自己睡被窝呢,活的男人当啥用的?”

  沈昼叶:“可是——”

  “你男人也不拉你出去约会,”张臻操心地拍拍小沈博士:“也不把你往床上拐,虽然谈恋爱的时候满脑子是黄色垃圾的直男很欠扁,但听我一句劝,没有黄色垃圾的话问题才大条……”

  然而沈昼叶还没来得及反驳,张臻就极其凝重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Dr.沈,他不会不行吧?”

  陈啸之行不行,那天上午结束,沈昼叶也不得而知。

  但是经过长达一小时的讨论和文献检索,二位不干正事的摸鱼怪在这雨天早晨明白了男性性功能与特定基因与表观遗传学间的关系,明白了人种甚至种族间的差异,甚至还有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课题组绘制了条带图,关系一目了然。

  “所以我们最初的问题——”张臻捧着文献问:“到底是怎么发展到检索相关文献上来的?”

  沈昼叶诚实回答:“不知道。但是又学会了好多没用的知识。”

  张臻丢开文献,去阳台收衣服,讽刺道:“你们这帮博士真的病得不轻。”

  沈昼叶牙尖嘴利地回嘴道:“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了?查到一半因为PubMed太好用了不想再用Googlescholar哭出来的难道不是你?”

  张臻重重一拍衣服,怒道:“你他妈难道不激动?谷歌学术快点倒闭!”

  沈昼叶抱着pad,滚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张臻抱着晾干的床单道:“咱们那老师说的对,我们适合找个相当的人。”

  沈昼叶:“啊?”

  张臻:“找个和我们差不多较真的人。”

  沈昼叶若有所思:“……较真……”

  “——你也可以理解为灵魂伴侣啊,”张臻随口说:“较真都已经快进骨子里了,而婚姻时精神境界是要相配的,不是说必须要有学位,至少看待世界的方法得相似……”

  沈昼叶笑了起来:“你经验还挺丰富,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这问题。”

  “那可不,”张臻大大咧咧地说:“叶妹妹,我妈和你妈也不是一种妈啊,我出国前请假五天回家相亲,我那娘生怕我三十岁之前生不了孩子当高龄产妇,你妈根本不在意你几岁结婚。”

  沈昼叶想起妈妈,腼腆道:“也不是完全不介意。”

  “你妈看得远,你作为闺女能和你妈交心,而这些事在我这可行不通。”张臻道:“我举个例子,这次回家我大姨给我介绍一公务员,比我大两岁,有房没车,硕士学历,我一问父母也是公务员,不知道还以为我相了个公务员世家。”

  沈昼叶皱起眉头:“你不是最痛恨考公俩字吗?”

  张臻道:“我省小妹妹们谁不讨厌考公考编二连?总之和那个男的见面,他说的第一句,你猜是什么?”

  沈昼叶头上冒出个问号。

  张臻:“他说他觉得女的拿个硕士学历就够了,不该读博,又说女博士嫁不出去,不过我是北大毕业的,他不介意我的博士学历。”

  沈昼叶:“……”

  沈昼叶面色一凛:“你打他没有?”

  “没打,”张臻漫不经心道:“我不打比我吨位重的人。”

  沈昼叶认可了这句话,然而还是很愤怒,握了拳头。

  张臻拿头绳扎头发,散漫道:“我只是问他,你为什么考公。他说因为体面,福利好。”

  “——然后我问他,”张臻用卡子固定了下自己散落的头发,从镜子看沈昼叶,笑道:“你觉得我为什么读博?”

  沈昼叶眨眨眼睛,似乎这个问题,她们之间都不需要回答。

  张臻:“叶叶你知道么?他都不会回答问题的,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就是那种高中的时候老师提出问题,那些等着老师自问自答的学生。”

  沈昼叶:“……”

  “所以我很耐心地告诉他,我和你不一样。我读博,唯一的原因是我想。”

  “……,”沈昼叶审慎道:“他应该没听懂。”

  “——对,”张臻回答:“那男的还真没听懂,回去和媒人说我一北大学生令他失望,读咪蒙读成了矫情逼。”

  沈昼叶都听懵了,满头问号,心想和咪蒙有半毛钱关系。

  张臻:“——所以我说嘛,谈恋爱乃至结婚,其实最重要的是俩人能不能聊到一起去,别鸡同鸭讲。”

  她又说:“但其实对很多人而言,连找个能聊聊天的都已经很不容易了——所以从这层面上讲,叶叶,你运气不错。”

  是,沈昼叶想。

  陈啸之这名字,于她而言意味着他们自伯克利归来时,一号公路的星辰满天,和围在她脖颈上的温暖围巾。他是一个女孩的初冬月季,是星河浩瀚的望远镜视野,是与她依偎在花前月下的少年。

  沈昼叶心中发暖,正想谢谢张臻——

  张臻一捋辫子,莫名道:“但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约你一次?”

  “……”

  张臻停顿了一下,又颇为犹疑地问道:

  “你不要说我啰嗦,但我真的很在意——你俩约会地点不会一辈子都在办公室里吧?”

  雨天十分特别,所有人都恹恹的不想做事,只想躺着喝咖啡看书发呆,尤其是一件事缠成一团,连头绪都理不出的时候。

  沈昼叶磨蹭到中午才去出勤,还以为会被陈啸之嘲笑懒骨头,到了却发现陈啸之连来都还没来,原是他也赖床赖到了中午——而且来了之后也哈欠连天,不像个要做事的样子。

  整栋楼都没什么人,张臻去洛杉矶见她的高中同学,这下连办公室都空了下来。

  沈昼叶不喜欢一个人窝在空办公室里,索性去了陈啸之那儿,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个摊儿,将要看的文献摞成一座高山,削了一堆尖尖的新铅笔,摆出要好好工作的状态——然后打开手机开始摸鱼。

  陈啸之则坐在凳子上,盯着一张纸发呆。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

  沈昼叶偷偷看了陈啸之一眼,看见他正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诗集。

  老实说,沈昼叶不是很在意约会这件事。

  ——挺神奇的,沈昼叶想,如果是别人不带沈昼叶出去约会的话她会暗暗较真是不是因为感情不深或者自己是备胎;但是当不带她去约会的人是陈啸之的时候,沈昼叶根本就想不起这件事。

  仿佛「陈啸之」这个人就代表着无尽的安全感。

  沈昼叶越看他越喜欢,眨了眨眼睛,趴在沙发上软软地喊他:“之之。”

  陈啸之撩起眼皮看她眼,啊了一声,窗外雨水渐大,雨水模糊一片。

  “我看不下去,”沈昼叶说着把文献推开。

  陈啸之便道:“没头绪别硬逼自己。你找个什么好玩的玩一会儿?”

  沈昼叶趴在沙发里,哼哼唧唧地伸了个懒腰,表示自己已经没在干正事了。陈啸之没搭理,实属十年如一日地不解风情。

  于是沈昼叶抬起头,问:“之之,你在看什么呀?”

  之之……这个爱称之之十分受用,他眉峰一挑,将书一扬,露出封面:“聂鲁达。”

  下一秒,两个人对视。

  阴雨连绵的室内,沈昼叶愣愣地看着他。

  陈啸之眼神一亮,像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下一秒却又犹豫地抿紧了唇。然后他眼神游移开来,仿佛正在天人交战。

  沈昼叶:“……”

  沈昼叶不知他在想什么,而陈啸之却忽然道:“晚上我带你出去玩吧。”

  沈昼叶:“诶……?”

  “——我们都没怎么约过会。”陈啸之有点儿做作地说:“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出去玩儿,我带你逛逛街。”

  沈昼叶立刻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说:“好呀。”

  说曹操曹操到。

  而且可以在路上稍留意下,陈啸之缺什么东西。

  沈昼叶感到心里温温柔柔地散开一丝柔情,她托起腮看着陈啸之,眉眼甜甜地一弯,温和柔软,如同麦穗。

  怎么说也是他女朋友,要照顾一下他的。

  沈昼叶颇为自得地想。

  到了晚上,仍是下雨。

  天已经黑透了,雨水泼个没完,实在不是个适合约会的天气。物理A栋下,沈昼叶拉开副驾钻进车里,对着后视镜用力压了压因为受潮而不服贴地卷起的小刘海。

  陈啸之:“……”

  沈昼叶使劲按着卷卷毛——她的发梢都在不服帖地往上飞,终于悻悻道:“……好卷啊,为什么一下雨卷度会翻倍……我是不是应该去把把头发拉直?”

  陈啸之闻言眉峰一扬,好奇地把她爪子挪开些许。没有了外力加持,沈昼叶的头发立刻卷成了一团小尾巴。

  车厢里安静片刻,陈啸之捏着沈昼叶的小手指头:“扑嗤。”

  那团小尾巴实在太卷,陈啸之没绷住:“哈哈哈哈哈——”

  “…………”

  沈昼叶悲愤道:“我受够了,明天就去拉直——”

  “——拉什么拉,”陈啸之立即将脸一绷,揉了揉那撮小卷毛,漠然道:“这不挺好,别人想要都没有。”

  沈昼叶:“……可是……”

  “可是啥可是,”陈啸之冷着脸弹她额头一下,道:“走了,不准去拉头发。”

  沈昼叶立刻生了气,心想你管我,明天我就一头黑长直了,吃屎吧你。

  车沿着道路开出去,漫天雨水如丝,陈啸之握着方向盘,忽而闲散地开口道:“拉直也不是不行,但是SierraMall那个破理发店做一次拉直85刀起,人民币也就六百来块吧,他们还有再定价权——pricedaccordingly。”

  按头发长度收费。

  沈昼叶:“……”

  不就六百来块,沈昼叶心一横,刚准备出血一波,陈教授就散漫地补充道:“——还有25%小费。”

  沈昼叶:“…………”

  学生狗人穷志短,最后一根稻草一压,立刻放弃了拉直的想法,悻悻缩了回去。

  陈啸之心情不错,腾出手揉了揉沈昼叶的小卷毛。

  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沈昼叶忽而想起他们的上次正经约会还在十年前……而十年前他们还是中考竞赛在身的初中生,课业繁忙,顶多出去玩了一两次——如果那也算约会的话。

  这么一想,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

  灯火通明的商业区离他们远去,沈昼叶心里温暖酸涩,伸手去攥陈啸之的手。

  ……

  晚上陈啸之带着小青梅吃了昂贵的法国菜。

  那家店的鹅肝极其鲜美,甚至还有人在拉小提琴,沈昼叶吃得十分开心。饭后陈啸之将卡递出去,服务员又将收据送回来,沈昼叶瞟了眼发|票,看见了1032美元的恐怖金额。

  沈昼叶:“……”

  陈啸之混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收据一团,扔了,对沈昼叶说:“走吧。”

  沈昼叶拿起自己的外套,发着呆点了点头。

  陈啸之又摸摸她的脑袋,似乎在检查什么西瓜一样,对她说:“走,我们去逛街。”

  沈昼叶:“好诶。”

  陈啸之绅士地撑起伞。沈昼叶看见他身材颀长结实,穿了藏青风衣,风衣下属于成年男人的肌肉流畅隆起,成熟稳重,早不再是那个少年人。

  “来吧,”他站在餐厅门口朗声道:“穿上外套。”

  沈昼叶点了点头,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无论沈昼叶对世俗再不敏感,也通人情世故。

  光这一顿饭,就是沈昼叶两个月的补贴,还不算要扣掉的一千多劳务税。换句话说,这笔钱差不多够她充五个月的饭卡。

  五个月的饭卡消费。陈啸之的一顿饭。

  完全不是一个消费水平。

  沈昼叶是个平凡学生,卡着日子等补助,喜欢赶购物节,每个月为花呗和余额发愁,早习惯了匮乏和节俭,可那些她习以为常的朴素放在陈啸之旁边,竟是如此突兀、不协调,甚至多余而可怜。

  ——你还想给他买点什么?他会缺什么东西?

  沈昼叶有点难过地想。

  沈昼叶:“……”

  餐厅外阴雨淋了下来,沈昼叶跟在陈啸之身后,雨伞小,她又在发呆,无知无觉地淋了两滴雨。

  于是陈啸之小心地把她捞到自己身边,轻轻掸掉她身上的水珠。

  “想什么呢?”他问:“打算冻死算了?”

  沈昼叶回过神,说:“思考人生。”

  然后很怅然地把手揣进了陈啸之的兜里。

  那购物中心开在颇远的地方,远离帕罗奥多——这两位北京人一致认为PaloAlto是个屯,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斯坦福地段好——但这个Mall的确十分繁华。沈昼叶对买衣服逛街和试穿都不热衷,因此只和陈啸之十指相扣,在雨夜慢悠悠地一层层溜达。

  沈昼叶不知自己能给陈啸之买什么,却也知道这个人身上有洗不去的少爷脾性,从小什么都用最好的,而且分外的难搞挑剔。

  贸然给他买的东西,他看不上,指不定要怎么嘲。

  沈昼叶微微闭了下眼睛,和自己的男朋友散步,两个天生都不太会说话的人谁都不说想去哪逛,便在走廊上飘来飘去。

  最终沈昼叶在溜达到顶楼时,看到了一家挤挤挨挨的小店,卖文具的。

  ——简直是稀世珍宝。

  店铺是轻日系风,主打手账贴纸和各色书写工具,有一面墙挂满了派克钢笔,收银台旁一个银发苍苍印第安裔老太太,膝头上一只灰猫,专心读先驱报。

  沈小师姐爱挑文具,在出国前连油性笔都有固定用的牌子,只是如今到了文具控的荒漠美帝。她见到专门的文具店,当即雀跃得像个初中女生。

  ……

  陈博士捏着块三菱橡皮,看了看周围环境,一时如遭雷劈:“又是这个?”

  约会又将男朋友带到文具店的小青梅眼睛亮亮的:“不行吗?”

  陈教授乌鸡鲅鱼:“初中门口那个不够你逛?”

  “——这不是太久没溜达了嘛,”沈昼叶笑眯眯道:“而且我们现在也不是初中啊对不对?”

  这不就是问题吗!陈啸之忍字头上一把刀,看着沈昼叶哪哪都不顺眼,深觉她是个蠢蛋——这都二十五岁了怎么还是这个弱智爱好?初中的时候就想吐槽了,用啥笔不是用,用真彩做不出题,换二十块的百乐可擦难道能擦出一条真理之路……

  ……他还没腹诽完,就看见沈昼叶伸手,捏住了一支棕色的小熊头头的圆珠笔。

  那款笔仍未停产,握住笔的姑娘也仍稚气十足,与那初三的小少女别无二致。

  熟悉到令人鼻尖发酸。

  文具店中巴赫钢琴潺潺,门外人来人往,有红发的小女孩滑旱冰一样滑过去。

  陈啸之道:“你过来。”

  沈昼叶微微一愣:“诶?”

  沈昼叶抱着本子顺从地靠了过去,于是陈啸之专注且近乎湿润地看着她,在人声嘈杂的购物中心里一弯腰,于沈昼叶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

  那个吻很快,可能是他太含蓄的缘故。

  吻毕,陈啸之说:“你挑吧。”

  万物缄默,看店的老太太睡着了,膝头的猫蹭掉了她的报纸,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女孩子连耳根都泛了红。

  沈昼叶手忙脚乱地捡笔捡笔芯,将小筐子装满,而且不敢抬头去看陈啸之——可她却又觉得无数花枝在自己身旁生长,勃发犹如春天,如仲夏倾盆的彗星,又似聂鲁达对他爱人唱响的滔天钟声。

  他和我感觉一样么?沈昼叶不受控制地想。

  她觉得耳朵滚烫,没敢问,匆匆拿着挑好的文具跟着他向外走,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拉住了手,两人十指交握。

  沈昼叶出来的时候耳根还是红的,低头和陈啸之牵着手手,满脑子都是:不就是公众接吻吗,结果俩人亲完连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这事儿说给魏莱听她会笑话死我的——说给张臻听呢,张臻应该会笑话俩都是奔三的人了,人家现在十五岁小初中生谈恋爱都比恁俩放得开……

  连初中生都比不过的陈教授干咳一声,清了下嗓子。

  沈昼叶:“……?”

  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气氛暧暧昧昧,沈昼叶很没用地觉出了一丝甜味儿。

  然后陈啸之状似不经意道:“想不想去买衣服?我们去逛逛?”

  沈昼叶一愣,严谨地答道:“我现在还没有想买衣服的想法,你想去吗?想去的话我陪你去。”

  “……”

  不知道哪儿说话出了问题,下一秒,沈昼叶理科感到陈啸之周身的气压低了八度。

  沈昼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陈啸之又怎么了,但是这人一向闹脾气没个通知,非常难搞。

  ——所幸,后果一向不严重。

  沈昼叶其实对挑衣服很苦手,买的衣服经常被她妈看不起:沈妈妈衣品卓越,希望闺女穿得知性优雅,结果闺女的审美却永远停留在了大学入学的那一年——以小裙子为辅,以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为主,上公交车刷学生卡,都没人多看第二眼。

  因此陈啸之挑大衣的时候,沈昼叶就在一边作壁上观,生怕看不起自己衣品的人再增加一个。

  结果俩人回车上的时候,陈啸之看上去心情非常粪,几乎是个一点就炸的炸|药桶。

  陈啸之:“……”

  沈昼叶抱着在超市买的面包,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腿上,陈啸之立刻面无表情道:“给我塞后座去。”

  沈昼叶一呆,审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观地说:“……你这是个两座跑车。”

  后面就是贴着后备箱了,根本就没位置。

  “塞后座去。”陈啸之坏脾气地重复。

  “……你这车就没后……”沈昼叶停顿了下,迂回道:“陈啸之,我们买的都是软欧包,怕挤。”

  于是陈啸之冷冷地重复第三次:“——塞后座去。不许抱着,谁准你抱面包的?”

  沈昼叶:“……”

  沈昼叶想骂他有毛病,但是现在没工夫惹他,就将那袋怕挤的软面包塞吧塞吧卡在后排,又将自己的小挎包抱在了怀里。

  然后陈啸之冷冷道:“谁准你抱你的包的?”

  “…………”

  沈昼叶腹诽你真的有毛病吧,真想给你一针扑尔敏扎下去——然而一路上和陈啸之拌嘴拌回去也太累了,她决定把架留到明天再吵,乖乖地将包也塞到了后面。

  陈啸之这才闭了嘴,车平稳行驶。

  加州仍在下雨,似乎要下到明天去。

  沈昼叶看着黑咕隆咚的窗外,冷雨穿过群青山脊,窗上尽是细碎的星。

  她想起自己的堂弟沈泽:沈泽和他的女朋友在高中初识,大学分离,数年前他女朋友送了他一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被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去年沈昼叶在理教自习时不小心泼了点儿关东煮汤上去,还被那狗弟弟讹诈了一次羊绒干洗。

  ——那围巾他一直围着,从不离身。

  沈昼叶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人家小情侣怎么就这么甜,这么不沾染世俗,沈建军叔叔养得好,沈泽从小耐摔打,没少爷脾气、好欺负、不挑剔、好养活——喂点农园餐厅外婆扣肉就能活命,那活像一盘血便的菜放陈啸之面前,陈啸之可能会将食堂炒菜师傅叫出来骂一顿。

  陈啸之少爷脾性太重了。

  沈昼叶揉了揉眼睛,还是觉得心里堵堵的。

  陈啸之开着车,漠然问:“困了?”

  沈昼叶赌气地想我高中也该找个甜甜的小狼狗早恋,给他送围巾手套,干嘛吊死在这棵少爷树上,干脆没接茬儿。

  陈啸之:“……”

  他似乎慌了一瞬,而下一秒沈昼叶慢吞吞道:“困。但是我打算问完话再睡。”

  陈啸之松了口气:“你说。”

  他随手按开空调,暖风喷在两人身上。沈昼叶目光无意识地落于他结实的手腕——他又换了一块表。她在学校呆的时间太长,对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世界关心不够,因此对它们的价格毫无概念,便也无从辨认。

  沈昼叶又觉得陈啸之离她很远,很不平地看着他问:

  “你为什么生气?”

  陈啸之忽而沉默,沈昼叶上了火,细眉毛一皱就想掐他,千钧一发之际,陈啸之别别扭扭地开了口:

  “……你太过分了,沈昼叶。”

  沈昼叶迷惑起来:“原来还是我的错?我哪里过分了?”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但从表情来推断,他没有半分悔意自省,仍将沈昼叶视为罪魁祸首。

  沈昼叶纳了闷儿,接着,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咔一停,目光望向前头被车灯照亮的街道。

  沈昼叶:“……?”

  停车干嘛,要打我吗,沈昼叶缩了一下,心想可是陈啸之最生气的时候都没碰过我一指头鸭……总不能是想抽我吧?

  陈啸之:“?你缩着干嘛?”

  沈昼叶诚实地回答:“我怕你打我。”

  陈啸之烦躁道:“我他妈打你干嘛……”

  他似乎知道他被误解了,发急地抓了抓头发,冒出了第一句话:“……陆之鸣他谈过很多女朋友。”

  “……”

  ——所以你也打算谈很多?沈昼叶吃醋地眯起眼睛。你还用打算?不是已经干了么,肮脏的狗男人。

  肮脏的狗男人敲着方向盘,半天,缓慢又别扭地说了第二句:“——人家每个女朋友,都会给他挑衣服。”

  沈昼叶一愣。

  “——每个,都会挑。”

  陈啸之意难平地重复。

  陈啸之:“他有不少衣服都是前女友买的,知道有多少么?冬天的一堆帽子,那些女的有人送鞋,有人送衬衫领带,还有送内裤的就不提了。……或者再不济人家也会给陆之鸣挑衣服,沈昼叶你呢?”

  沈昼叶:“……”

  “我买衣服你在一边看,”陈啸之怒道:“人家什么都有,我有什么?”

  沈昼叶耳根忽然着了火。

  陈啸之:“沈昼叶,我和你两段了吧?”

  他眯起眼睛凑到女孩面前,咄咄逼人道:“咱俩十五岁一段,二十五又复合,我有什么?啊?”

  雨点淅沥,如金丝般绕在车上,灯光映亮陈啸之拧起的浓眉。他长相英俊帅气,只是看上去很凶,说话也梆硬,十分不好惹。

  ——可若仔细看,会发现,他相当委屈。

  沈昼叶声音小小柔柔的:“……我、我怕你看不上我买的……”

  “看、不、上?”

  陈啸之声音立刻高了一度,咬牙切齿:“——我为什么看不上?我挑剔你吗?还有你给我说清楚你觉得我要打你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什么人啊?”

  沈昼叶:“……呜就是……”

  下一秒,陈教授捏住了沈昼叶软软的小腮帮,恶狠狠道:“姓沈的你给我记住了,我这辈子还没戳过你一指头狠的呢,还打你?你买悲伤蛙我都不嫌弃你。”

  沈昼叶被捏得口吃,呆瓜地问:“悲伤蛙是、是什么……?”

  “要你管。”

  陈教授充满被误解的愤怒,使劲儿揉自己小女朋友脸蛋,小女朋友温温吞吞,他声音妒意十足,听上去不超过十岁。

  “你给我搞条围巾……不,随便什么。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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