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_52_致岁月迢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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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_52

  谈判持续了四五个小时。

  对方知道中国有钱,张口就开出天价,并且对后续的交易和安全工作要求非常复杂。赵一玫整个人全程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如果说错一句话,语气或者态度稍有不对,激怒了对方的话,陪她送命的还有十六名无辜的人质。

  谈判地点是在山林间的一处帐篷里,厚厚的布将外面艳阳的天光挡得水泄不通,在这紧张的三百多分钟里,赵一玫忍不住想起十年前的事。

  她的手脚被束缚,蒙上了双眼,被捆绑在铁栏旁边。直到现在,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仿佛还能闻到水管的铁锈味。

  回忆的神奇和残酷就在于,封尘许久的过去,会在一瞬间猛地灌入脑海,然后不断地重现,不受控制。

  赵一玫在心底不断地深呼吸,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克制。对方的嘴皮子不断地翻动,狂暴且迅速地说着交易的一切细节,就像是一连串的子弹朝着赵一玫射来。她的头皮发麻,脑海里不断重现自己在雨中一边尖叫,一边绝望地奔跑的情景。

  赵一玫用牙齿用力咬下口腔的内表皮,有细细的血在口腔渗透。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通过通信仪器,尽量准确且不带感情地传达对方的意思。

  五个小时后,谈判的大致走向终于定了下来。

  “你们的飞行员呢?”

  片刻的沉默过后,赵一玫开口道:“我就是飞行员。”

  绑匪吹了一声口哨,大笑起来,感觉十分得意,说:“看来我们的运气真好。”

  “这位小姐,我们不仅运气好,还十分有缘,不是吗?”

  绑匪要求,在确定成功取到钱以后,他们会放了人质,并要求赵一玫开直升飞机将他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届时他们自然会放了她。

  可这样一来,赵一玫的安全就毫无保障了。他们尽可以将她丢入海中,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不可能!”沈放斩钉截铁地说,“十六条人命是人命,一条人命就不是了吗?”

  “少安毋躁,我们会把你们的美人儿送回去的。”

  赵一玫忽地想起那个著名的道德悖论,一群人在铁轨上玩,大部分人在正在使用的铁轨上,只有一个人在停用的铁轨上。这时,火车来了,已经无法阻止,你可以按扳手让火车改行停用铁轨,那样大部分人将得救,另一个人被碾死;你也可以选择让火车开过去,那样大部分人被碾死,只一个人得救。

  赵一玫笑笑,她会是那个眼睁睁等待死亡的人吗?她不是。

  “可以。”她说。

  “赵、一、玫。”通信器里传来沈放愤怒的声音。

  他早就知道,她不受任何人控制,根本就不应该让她去!

  军方在赵一玫的个人安全上不肯退让,愿意上涨赎金。可绑匪要钱更要命,即使再多的钱拿到手,可如果要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也是空谈,谁也不肯在这个问题上妥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谈判拖的时间越长,绑匪就越是焦虑不安。他们被包围在深山之中,没有食物和水的补给,十六名人质中要是谁有个三长两短或是危险,更害怕的是他们。

  最后两方各退一步,军方派人全程同行,以保证赵一玫的安全。

  这个任务自然落在了沈放的身上。他解除了全身的武器,双手背在脑后,让绑匪从头到脚搜了个遍。随后,沈放和赵一玫各被一名绑匪用枪挟持着走上飞机。

  坐上驾驶座的一刹那,摸到熟悉的操作杆,赵一玫顿时觉得全身放松了下来。

  机身向前倾,飞机再次起飞。沈放坐在最后一个座位上,突然开口:“你没事吧?”

  赵一玫勾了勾嘴角,反问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沈放还来不及回答,坐在赵一玫身边的绑匪已经拿枪比着赵一玫的太阳穴:“闭嘴!”

  沈放手握成拳,青筋暴起。赵一玫却笑起来,用苏丹语告诉他们:“对我客气点,现在你们的命可都在我的手里,要死大家一起死。”

  绑匪们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小姑娘竟有如此胆识,哑口无言后,又恶狠狠地对她说:“好胆量,你记住了。”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赵一玫淡淡地说。

  在绑匪的授意下,他们向着加勒比海前进。加勒比海海盗猖狂四起,这里几乎是无政府领域,也是逃犯们的最佳流窜场所。每天出港的船只众多,可以很轻松地混入黑船或者海盗船中。

  讽刺的是,这片海域却有着壮阔美丽的景色。

  赵一玫想起多年前学地理,这片海域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大西洲。

  那时,世界在她眼中还是模糊而遥远的,她只管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万物的美好。却不曾想到,十年以后,自己竟然会开着直升飞机,载着一群穷凶极恶的绑匪,飞过这片地狱般的海域。

  想到这里,赵一玫微微侧过头去,定定地看着沈放。他像是有感应一样,也在这一瞬间抬起头看她。

  而唯一让她感恩的一件事,就是他竟然还在自己身边。

  “你们已经决定好目的地了吗?”赵一玫说,“马上就要到飞行距离的极限了。”

  “闭嘴!你只管往前开!越远越好。”

  赵一玫苦笑,指着变成红色的指示灯:“看到了吗?没油了。”

  “让你往前开!”

  “纪录片《空难事件簿》看过吗?其中有一集就是讲飞机没油的危险。”赵一玫面无表情地开始陈述,“引擎停止工作,飞机失去动力……”

  “够了!”绑匪将枪比在她的太阳穴上,“你少耍什么花招,在最近的港口停下。”

  红海上方气流紊乱,赵一玫才刚刚开始下降,就像是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次元。水滴疯狂地拍打在玻璃窗上。

  绑匪皆是一惊,抓住安全环,就连持枪的男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枪,抓紧安全带。赵一玫似笑非笑,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开口说道:“好天气似乎从来都不眷顾我。”

  绑匪再一次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就连用枪指着沈放的绑匪也一瞬间将枪对准了赵一玫。下一秒,沈放用手肘狠狠顶上对方的太阳穴,冷冷地说:“你往哪里指?”

  本就狭小的机舱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双方剑拔弩张。沈放伸直了一双长腿,双手环抱在胸前,嘴角抿成一条线,盯着地面。飞机的天气晦暗不明,雨水和云雾混为一体。虽然明知只是简单的物理现象,却仍让人心慌不已。

  沈放平静地盯着脚下,无视几把对着自己头颅的手枪,只静静地凝视落在上面的光。

  突然,赵一玫的声音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只见她面带微笑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希望你们都学过如何正确地使用枪支,当心不要走火。因为如果他死了,我就一头扎进红海里。”

  沈放眉毛上挑,冷笑道:“赵一玫,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保护我了?”

  赵一玫耸耸肩,飞机一头往下栽去。

  飞机在加勒比海沿岸成功着陆。

  重新回到地面的那一刻,绑匪们都大口大口地呼吸,疯狂地尖叫,他们拥有着惊人的财富,而自由和海洋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赵一玫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冷眼看着他们。

  “你,出来!”

  赵一玫深呼吸一口气,举起双手一步步走到沙滩上。这里的砂石很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浪拍打着暗礁,不知道码头在何处。

  匪徒们冲上飞机,将控制室好一顿乱砸,破坏得很彻底。赵一玫闭上眼睛,不去看那残忍的画面。

  等整个驾驶座被毁得彻底失灵以后,他们又从飞机上跳下来,对着机身射击。

  “砰!”

  “砰!”

  “砰!”

  每一枪都像是开在赵一玫的心头。她是一名飞行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曾和自己并肩畅游在天空的飞机遭受如此对待。

  它没有生命,世界上亦有无数台这样冰冷的机器,可对她来说,每一段旅程,每一次飞行,每一架飞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下一秒,沈放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捏住持枪人的手臂,手腕一扣,枪口朝天,下一发子弹冲着天空射去。

  “你们就不怕它爆炸吗?”沈放冷声道。

  “放开我!”对方大叫。

  沈放眼中有一道阴鸷的光一闪而过,加重了死死捏住对方手臂的力量,而后似笑非笑地说:“给你们一个好心的忠告,尽快离开吧,谁知道这枪声会招来什么呢?”

  有别的绑匪从沈放身后袭来,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沈放弯下腰,手却没放开持枪的那条手臂。几个人很快便扭打在了一起,但没人敢再开枪。沈放说的话戳到了他们的痛处,他们现在还是逃犯,最要紧的是保命。

  “够了!”

  为首的人终于发话了,他大步走到沈放面前,戳了戳他的肩窝,竖起中指,笑着说:“年轻人,你会后悔的。”

  沈放也笑笑,却没说话,他的目光穿越了身旁的这群暴徒,直接落在赵一玫的身上。

  太阳开始西沉,绑匪们在彻底摧毁了飞机,又再次检查了沈放和赵一玫以后,将他们捆绑起来,丢在沙滩与海浪的交界处,然后便匆匆离去。

  第一道海浪涌上来拍打着两人,将他们淋得浑身湿透,又若无其事地退下去。赵一玫和沈放背对背坐着,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被水打湿了衣服以后,他的体温更加炙热地传递过来。

  赵一玫在咸湿的海风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他的气息。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一看见大海,闻到海风的味道,她就会想起他。而这一刻,思念和现实竟然重合了。

  沈放在沙滩上捡起锐利的碎石,一下一下地割着捆绑着自己手臂的绳子。石头的棱角将他的手心磨破,有鲜血流出来,在赵一玫看不见的地方,落入沙滩,浸入麻绳。

  “突然想起一首波兰的诗。”赵一玫说,“主啊,请让我大大受苦,而后死去,让我走过寂静,连恐惧都不留下,使世界继续,让大海亲吻沙滩如从前。”

  “听不懂。”沈放面无表情地说。

  赵一玫撇撇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真是不懂浪漫,从来都是。”

  赵一玫的话音刚落,沈放突然轻轻一扯,他手上的绳子断开,然后站起身来。赵一玫只觉眼前一片阴影挡着远方的夕阳,抬起头,对上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沈放面无表情地勾勾嘴角:“谁不懂浪漫呢?”

  赵一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就见沈放淡淡地笑了笑,弯下腰去,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海浪再一次拍打过来,这一下比之前的几浪都要高,呼啸着从远处袭来,一瞬间将两人包裹,然后又“哗啦”一声,安静地退下。

  赵一玫正张嘴想说谢谢,被海浪这么一拍,海水全灌入她的嘴里,她被呛了个半死。她抓起自己的头发,拧出一摊水,想到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只能苦笑。

  沈放站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等她拧干头发上的水。看她又捡起刚刚用来割绳子的石头,开口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当护身符吧。”赵一玫说,“感谢它救了我们一命。”

  沈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然后转身蹲下,有些不耐烦地对着赵一玫勾勾手,说:“上来。”

  赵一玫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试探着跳上他的背脊。他的衣服很湿,海风吹过,冷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更加用力地托住她。

  “去哪里?”

  “还用说吗?”他一步步踩在沙滩上,头也不回地说,“带你回去。”

  让大海亲吻沙滩如从前,使白昼明亮地升起,仿佛不再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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