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行_新猎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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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光行

  莱恩将镜子推开,躺回到临窗的卧榻上,窗外是宽大的白色露台,露台下就是一望无际的海。天空蓝得令人目眩,海鸥飞过白色沙滩,身姿矫健舒展,远处玩冲浪的人三三两两,舒展古铜色的健美身体,在高低起伏的波涛中欢度不随时间流转的海滩盛夏。

  这一幕日日如斯,对莱恩来说早已失去吸引力,她对眼前美景视而不见,脑海里尽是自己在镜中衰败如同枯草的面容。

  她住的这家翡翠心私家海岛酒店没有普通房间,全部是临海的独栋别墅,只对会员开放,每一晚报价数千美金。

  一切尽善尽美,但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多之后,她已经对一切都厌倦之极。

  唯一还能让她激动起来的是那艘绿色的“和平天使号”。每隔一周,缓缓驶入海岛的港湾,从上面下来的先是水手、船长,最后是乌尔奇医生,戴着他的金丝边眼镜,平板如一潭死水般的表情,走路匆匆忙忙但永远目不斜视。

  仿佛是为了迎合她的希翼,长长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莱恩抓紧了胸衣的前襟,心跳如鼓。

  她期待着一点好消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她已经不再奢望任何奇迹,但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能够让她支撑得再久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柔和的门铃声响起,她说了“请进”,转身的同时将放在手边的一顶金色丝质软帽戴上。这是她特别定制的帽子,能够将她的头、脸和脖子都密密实实遮盖住,唯独露出一双深邃漆黑的美目,光波流转,向人凝视时有一种令人自然而然沉醉其中的魅力。

  这是她剩下的最后的美貌。

  乌尔奇医生走了进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房间里一时之间沉寂如同午夜的梦境,窗外的海浪声、海鸥鸣叫,远处隐隐约约的人声,忽然都变得非常不真实。

  莱恩向乌尔奇医生伸出手,像是在哀恳,又似乎在求援。但伸到中途,便颓然落下。她的手骨瘦如柴,当年的丰润白皙与柔软都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乌尔奇终于开口了。

  “新药的临床实验失败了,没有预期的效果。”

  莱恩的声音卡在了喉头,她绝望地想要挣扎:“即使有一点效果都可以啊。”

  乌尔奇摇摇头,他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法令纹深深延伸到嘴角,额头宽阔,棱角分明,象征着个性的坚强不屈。三十年的行医生涯,已令他见过无数生死离别,即使如此,这一刻他都无法掩盖自己的沮丧:“对不起,莱恩,已经无能为力了。”

  仿佛这句话触动了崩溃的按钮,在短短的一瞬间,莱恩整个人就像一条鱼被抽去了骨头。她茫然地望着窗外,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失去了形体与声音,变成了噩梦中扭曲的线条,直到乌尔奇频频的呼唤打破了那魇住般的沉寂:“莱恩,莱恩。”

  她转过头去,乌尔奇面前摆着厚厚一叠文件,她脑子像是被锈住了,运转得极为缓慢,

  挣扎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她的遗嘱文件。

  “这些文件,在交给律师之前,需要再做什么修改吗?”

  一笔钱捐给助学基金会。

  所有的房产留给妈妈和哥哥。

  贵重首饰都留给品牌博物馆。

  还有呢,还有什么余愿未了?

  有什么人要见?什么地方要去?有什么令你如此情有独钟,死到临头还要挣扎着再度一亲芳泽?

  她唇边喃喃吐出几个字:“远晴,远晴。”

  猎人联盟行政司的会客室乍一看像个小教堂,只不过应该供奉神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展示台,精心设计的灯光将展示台上站的人变成整个房间的注意力焦点,即使他是个矮胖子或秃头也不例外。

  房间方正,天花板很高,一排四张的金属椅子一直排到会议室尽头。椅子坚硬但宽大,每一张椅子上空的天花板上都悬着一个头盔,外表金红相间,顶端一排小灯有规律地明灭,三条软的金属线触手从两旁垂下。

  这会儿第一排的三个头盔降落到了很低的位置,从后面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坐在那里似的。

  理事长独自站在展示台前,如同一只秃鹰般俯瞰会议室。

  “欢迎各位来到猎人联盟,很高兴有新的血液加入令我们的组织更加强大和有活力。众所周知猎人联盟的选择标准非常高,而临时的招募更是只为精英中的精英开放。”

  他这样对着一片空旷,铿锵有力地说着,一遍又一遍,不时还调整一下自己的语调高低轻重,仿佛在为什么格外隆重的场合彩排。

  练到第十三次的时候,爱美丽从会客室的侧门走进来,她今天穿着合身的便装,紫色长发如同飞瀑披散,腰身窈窕,容光焕发。在被她拗断手腕之前,大部分她的约会对象会高估自己的魅力,而低估她的危险。

  她走到理事长身边:“理事长,您找我?”

  理事长清了清嗓子,唇边一丝不苟地摆上了等闲人看不出真假的笑容:“抱歉打扰你的休假期,但事关重大,你是我最信任的猎人,我希望可以知道你的意见。”

  爱美丽耸耸肩,像是说“随便啦”,对理事长的信任表现出了非常无所谓的态度:“乐意效劳,但到底是什么事呢?”

  理事长轻松愉快地答复:“临时招募。”

  爱美丽很意外:“临时招募?为什么?人力资源部门突然找到了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候选人吗?”

  她对人力资源部的动向一向非常关注,毕竟她是目前亚洲区最有可能升级四星的功勋猎人,此刻她脸上渴望的光芒无法压抑,闪闪发亮,落在董事长的眼里。不知道为什么,来自他人的强烈欲望总是让理事长感觉到一点莫名的悲伤,仿佛预见到了他们最终的失落。他咬着指甲:“确实有两个好苗子,一个是杰夫国际学校的高中部荣誉毕业生、月光馆三年选拔总冠军,我们不马上要他的话,很快就会被别人抢走。”

  “还有呢?”

  “X协会推荐的猎巫师,追捕北美巫师的时候误杀了同伴,只能离开协会,我想他应该不需要太长的实习期,但说不定要提前植入控制芯片。”

  那个猎巫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理事长一边说一边想,彻头彻尾,只要看到他的样子就知道了,天知道他那个倒霉的同伴是被误杀的还是谋杀的。

  得第一时间切开他的脑子,在海马区植入控制芯片,自后他就如同一个被远程控制的机器人,一旦违反三原则,就会遭到疯狂电击,失去所有作恶的能力,那一幕来临时,想必还挺美妙的呢!

  理事长这样想着,忽然思绪被爱美丽打断了,她看到了三个垂下的头盔:“一共三个?还有谁?”

  理事长眨眨眼:“你猜。”

  爱美丽妩媚的脸蛋上毫无表情,她冷淡地说:“理事长,你知道我不大喜欢玩猜谜游戏。”

  理事长意味深长地伸出手指碰碰她肩上的长发,说:“恐怕有时候你不得不玩呢,亲爱的小姐。”

  他举起那只手放在爱美丽面前,握拳,再放开,掌心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全息图像发射点,两个闪闪发光的形象在他手心成型,缓缓旋转起来。

  左边那个被凝固在跳跃大笑的姿势中,身上衣服太大了,袖子比手臂长,头发和眼睛都黑漆漆的,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右边那个,是一条狗,黄色中华田园犬,看上去傻乎乎的,眼神却显得很危险。

  这两位爱美丽都见过,她带他们回过猎人联盟。在东京和吸血鬼奋战的巷子里,正是这一对少年和狗的组合突然出现,莫名令吸血鬼们从战斗中抽身而去。

  “猪小弟?”

  爱美丽皱起眉头:“和他有什么关系?”

  理事长满意地欣赏着她的迷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是他人生最大的乐趣来源。

  “觉得这孩子不够格吗?”

  她干净利落:“当然。”

  “他可是吓走吸血鬼血卫的人哦。”

  爱美丽犹豫了一下,但随即坚决地摇头:“我不认为和他有关系,吸血鬼向来不愿意在人类世界公开制造冲突,我思考再三,认为他们是因为这个才临时打算结束战斗的。”

  理事长摇摇头:“爱美丽,你是一个出色的三星猎人,但你对吸血鬼的了解,并不会比任何只看过《暮光之城》的人更多。”

  爱美丽脸上浮起怒气,但理事长已经换了话题,他漫不经心地问:“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你成为更好的猎人?”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回答:“我的决心和能力,我喜欢探险,想过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

  理事长对她的怒气不以为然,细细审视着她美丽的脸:“是吗?但在猎人联盟之外,有人说不定比你拥有更强的决心和能力,却无法找到非人世界里最低等级的种族活体。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爱美丽语塞,理事长慢慢地继续说:“一小时内飞越两千公里的飞行器,水火不浸、刀枪不入的行动服?不断更新换代的搜查镜,令你的眼睛比鹰更敏锐,比豹更迅疾……”

  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爱美丽的肩膀,没有任何亲昵之意,只是提醒她注意:“没有这些东西,你的决心和能力最远可以让你走到哪里?”他摇摇头,自问自答,“你哪儿也去不了。”

  爱美丽脸上掠过一丝不甘,但她没有继续争辩下去,内心深处,她知道理事长是对的。

  “是谁创造了这一切?”

  爱美丽脸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设备司?研发团队?”

  理事长摇摇头:“不。”

  “是钱。”

  他再次握紧拳头,笑眯眯的猪小弟在他手心里无声地散成很多道凌乱的光影,须臾之后消失:“尽管我们没有找到神演,松本先生的千金仍然幸运地痊愈了,虽然二十分之一的财产捐献不再作数,但他仍然愿意捐献一大笔钱给联盟。唯一的条件是,要确保这个孩子成为猎人。”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给的一大笔钱。爱美丽更加疑惑:“为什么?”

  “我不知道。”

  “松本先生其实也不知道,但他有兴趣。”

  他对爱美丽笑笑:“这就是你提前结束休假的原因。”

  “我要你去查出这个孩子是谁。”

  慕记牛肉面在台北医学院旁边开了十年,每天下午三点开张,只卖一个饭点,定量三百碗,接受预定,而且只接受预定。

  没来过的人要费很大工夫才能找到地方,找到了之后,一开始压根不敢相信这是一家面店。

  窄长木廊临街,廊前挂大红灯笼,厚重的红木镂空木雕双扇门上有一个瘦金体的“慕”字,推开后庭院深深,天光从高高的天井散下来,落在古色古香的桌椅上,盆景、书画、树与花都珍贵骄傲,所放所挂所住的地方,都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

  侍者不多,静如阴影,动如微风,容貌姿态都美,上一碗面时,那态度如同呈现在苏富比拍卖台上待价而沽的绝世珍宝。

  事实上,那碗面用的碗,一只所值,也确实足够普通人家一辈子买餐具所需。

  这一天也和平常一样,天下着微雨,下午三点,面店的大门悄然开了,今天迎来的第一位客人,在外面已经站了许久。她身形极为纤细高挑,穿着宝蓝色的长外套,戴着同色宽檐帽,一张脸藏在阴影下,领子竖起,后摆一直遮到脚跟。一枚纯金镶嵌翡翠的孔雀胸针将衣服前摆别住,孔雀尾羽上点缀着一颗熠熠生辉的祖母绿宝石。

  她旁边有一位戴金丝眼镜、面容严肃的男子为她撑伞,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两位身材高大的保镖,更多的人被保镖挡在外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机对着这位客人拍拍拍。面店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开门的侍者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仔细打量来客,忍不住惊讶地叫了出来:“莱恩小姐!”

  他没有看错,来人正是莱恩·比莉,中国与希腊裔混血,歌手、演员、导演,制片人与发行人,近十年来屹立于国际娱乐界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穿戴成这样,都无碍其在公众中的辨识度。

  她听到侍者的声音,微微抬了一下头,跨步进了面店,用极微弱而略带嘶哑的声音问:“萧先生在吗?”

  侍者没有明白过来:“哪位?”

  莱恩停住脚步,稍微提高了声音,但这轻微的变化似乎就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精力:“萧远晴,这家店是他的,对吗?”

  侍者是个年轻的孩子,闻言诚实地摇摇头:“非常抱歉,我对您说的名字没印象。”

  他周到地引他们两人到预订好的座位上,那是天井正下方的一张四人桌,桌上放着玲珑兰,叶片修长,色如碧玉,和莱恩前襟的翡翠孔雀交映生辉。

  莱恩固执地不肯信:“去问你的经理,告诉他,莱恩·比莉要见萧远晴。”

  她把这短短两句话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穿过骨骼血肉,正在肌体深处无情啃啮,痛苦难当。莱恩闭上了眼睛,旁边那位面容严峻的男子适时地伸手轻轻按住她肩膀:“莱恩,情绪不可激动,你随时会昏过去。”

  侍者惊慌地奔到餐厅后厨的办公区,胖胖的经理正在那里皱着眉头算账——不管是什么样的业界传奇,只要还需要对外营业,就得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抓破头皮保证一切运转正常。听完侍者转述的状况,他起身对外看了一眼,而后走到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挂掉的几分钟之后,他抽身走到前厅,低头对莱恩极有礼貌但也极为绝决地说:“萧先生让我转告您一句话,这一辈子他唯一想要和您相见的场合,是在您的葬礼上。”

  他说完,微微鞠躬说了一声“抱歉”,转身离开。

  莱恩涂过无数层唇膏的嘴唇微微张开,瞬时间血色散尽,她一声不吭站起来,刚一迈步,就直端端地晕倒在身边人的怀里。

  京都,入夜,高台寺附近的一处日式房屋里亮起了灯。

  这是松本家在京都的本宅,房子是独栋,只有两层,内部也不大,建筑物本身却是古物,在松本家承传已经数代,经过多次修葺外观始终未变。屋顶如斗笠倾斜,还铺着藏青色的琉璃瓦,天气好的时候晴辉落下,远处都能看到琉璃生光,雨后更有彩虹。

  除了本宅的庭院,周边的土地多年前已经全数捐给了高台寺,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内,只住着松本一家。

  二楼最东向的卧室是属于松本美亚的的,粉色家具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绒毛玩具充满了房间。有一面墙设计成博物馆珍玩展览的展架模样,每一个展位上都放着限量版的珍贵漫画手办,水晶底座上浇铸了铭牌,上面是漫画名师的亲笔签名。

  地板上,美亚和猪小弟头靠头坐在一起,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旁边堆放着许多树枝、羽毛、花瓣和草叶,猪小弟正在用这些东西在沙盘上搭建一个城堡。

  城堡约摸半人高,结构以树枝为主。长短粗细不一的树枝巧妙地编织缠绕在一起,呈现出了完整的雏形,有主堡,有护卫塔,有护城河和可以升降的大门,精致牢固,像是天然生成。

  猪小弟正在搭的是城堡中的花园,还有花园里王后休息用的羽毛篷帐。他漫不经心捻起材料,随即信手放在合适的位置,既不思考,也不尝试,但是每次出手都能得到完全正确的结果。

  美亚一脸甜蜜的崇拜,双手撑着下巴猛看猪小弟:“你好棒哦,这个荒野套装号称全世界只有十个人可以成功整个搭建成型,你马上就是第十一个了!”

  猪小弟翻了翻白眼,尽管在日本最有钱的人家里待着,他还是穿着自己招牌的流浪儿套装:卷起袖子的黑色上衣和牛仔裤,而且表情也不比在野地里睡觉的时候更好看:“这么简单的东西只有十个人搭得出来?我觉得连阿黄来搭都没问题。”

  阿黄卧在离她们稍远的门后,听到自己的名字也翻了翻白眼,跟猪小弟高度同步。

  美亚佯怒地往猪小弟身上捶了一拳:“你暗示我比阿黄更笨是不是,我就不会搭,每次开始十分钟我就把树枝都折断了。”

  猪小弟叹口气:“我哪里有暗示,我明明就是说你比阿黄笨啊。”

  美亚脸都红了,又往他身上捶了几拳,猪小弟演技很随便地“哎哟哎哟”了几声,手上动作一点没停。很快王后的羽毛篷帐就要好了,一分一寸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美亚啧啧称奇,忍不住问:“猪小弟,你这些本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看她一眼:“什么本领?”

  “你是中国人对不对?和我差不多年纪对不对?但你会说日文、英文,还有上次我听到你念我法文课本上的笑话,发音好棒!还有!你连图纸都不用就会搭这么复杂的手工品!”

  她一脸少女梦幻地看着猪小弟:“你是不是哪个国家的王子?被觊觎你王位的坏皇后流放?”

  猪小弟叹口气:“你真的要少看一点漫画知道吗?”美亚嘴巴嘟到天上去了:“不然你为什么什么都会?”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了不起呢。”

  美亚坐直身体,抬眼看着他,伸手在他的膝盖上轻轻一点:“那你还救了我的命呢,这个算很了不起了吧?”

  猪小弟耸耸肩:“不是我,是小逐。”

  “你每次都这样说,小逐到底是什么啊?”

  猪小弟想了想:“不好说,你就理解成一种神奇的杀虫剂好了,病毒、细菌啊什么的见到它就会赶快跑掉,一分钟都不会多留。”

  他还没说完,忽然大叫一声,连手里的羽毛都丢掉了,这一次不是美亚捶他,他敲敲自己脑门:“喂,不要随便在我脑子里动来动去,吓人一跳你知道吗?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杀虫剂是一个比喻,比喻!”阿黄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是在掩盖笑意。

  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美亚跑到床边去看了看,诧异地说:“嗯?爸爸回来了,还有萧先生。”

  从大门走到庭院里的是松本清张,他如常穿着烟灰色的单色和服,行动轻柔和缓,和他并排的男子高出他几乎两个头,齐肩的黑发梳到脑后,穿着灰色的上衣和黑色七分裤,身段如同模特儿一般健美,但眼睛以下的脸却被黑色的口罩完完整整地盖住了。

  他们走到庭院中的樱花树下,轻声交谈着什么,从美亚的卧室窗户看出去,刚好能看到两人的侧影。美亚侧着耳朵,风却不肯送过来他们的低语,只好很失望地回到地板上:“爸爸最不喜欢说话,说禅在无声间,言多心乱,但每次萧先生来他都会叽里咕噜说很久,心一点没有乱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话题让他那么感兴趣。”

  猪小弟很快就要完成城堡花园的全部工作了,他眼皮都不抬,轻描淡写地问:“这位萧先生是谁啊?”

  “爸爸的养子,爸爸说他是商业奇才,哪怕是卖牛肉面,也可以卖成全世界最好的。”

  “你爸爸的养子?你不用叫哥哥吗?”

  美亚扑哧一笑:“爸爸很多养子养女,其实都是帮他工作的啦,我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孩子。”

  猪小弟摇摇头:“有人集邮,有人集贝壳,第一次听说有人收集孩子的。”

  他在城堡主堡的顶端插下领主的旗帜,那是一条在冰原上狂奔的白色巨狼,而后把头微微昂起,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那声音从楼下的庭院传来,虽然遥远细微,但对他的听力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是松本清张在说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愿望更是深切卑微,你决心已下,真的不再见她吗?”

  另一个男人声音如同被沙子打磨过,粗糙喑哑,刺耳不堪,语气平静之中却又包含着强烈的愤怒:“自她往我茶中投毒的一刻开始,我的决心就从未动摇过。”

  松本清张沉默了一下,叹息着:“我遇到你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太悲惨了,为了爱情付出这么多,旁人大概觉得是傻瓜才会做的事吧。十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你,那一晚你的模样都还在我的脑海萦绕,你不愿宽恕,我能够理解。”

  “养父明鉴。”

  他们从樱花树下缓缓走开,往室内走去,松本清张低声吟咏着著名的俳句:

  养在瓶中

  深山里弄来的木莲花

  绽放了

  猪小弟在美亚的房间待到晚上九点多,吃过美亚从厨房里拿来的牛排和点心,就起身告辞了。他放着大门不走,从后窗翻出来,跳到旁边的一棵树上,只要再抓着树枝一荡,就可以荡到庭院。阿黄比他动作快得多,凌空一跃,这会儿已经在围墙外面等着了。

  城堡已经全部搭好,明天拿去固定后就能摆在书架的顶端作为装饰,走的时候美亚依依不舍:“明天是周末,你要早点来哦,还有,到底为什么你不住在我们家?”

  她踮着脚往窗外探出半个身子,看着猪小弟像只猴子一样蹲在树上,对她笑:“跟你说过原因啦。”

  美亚噘起嘴:“不是你的家也可以住啊,就当是我的客人好了。”

  她努力伸出手去,拉拉猪小弟的衣袖:“你喜欢的话,就在我们家留下工作嘛,你反正都要去打工的对不对?爸爸有很多很多的公司,你想做什么工作都可以。”

  一点期待的火光在她粉嘟嘟的脸庞上闪烁:“你帮爸爸工作的话,就可以每天住在这里,不要跑来跑去了。”

  猪小弟温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叶子的映射,路灯的微光下他的眼睛隐隐约约带着一点绿,如同森林深处的一泓湖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也伸出手摸摸美亚的头发,转身跳出围墙。美亚目送着他和阿黄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眼中慢慢积起泪光。

  天色已经全黑了,飘起了小雨,秋日的风带着舒爽的微寒,一阵阵掠过耳畔。猪小弟和阿黄漫步走过上通高台寺的长长山径,一路向下,旁边店家屋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晃着。

  身边没有人,他和住在自己脑子里的逐生花聊着天,也幸好没有人,否则会对他这么自然而然的自问自答觉得惊讶。

  “那个姓萧的人好像很不开心咧,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能帮他就好了。”

  “我是有点喜欢管闲事,哎,反正,也没有其他事做啊。”

  “你说得也对,好像真的应该去赚点生活费啦。”

  “好啦好啦不要啰唆啦,我明天就去找工作不行吗?”

  他一路嘟嘟囔囔,走了半个小时走到城市中心公园,轻车熟路地找到一个没有路灯的围墙角落爬了进去。在公园的草坪深处,两棵树并排掩映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帐篷,那就是猪小弟的家。

  大概一天下来也累了,他钻进帐篷伸了个懒腰,拍了拍阿黄的头,就哐当一声倒下,呼呼睡了过去。

  帐篷一角的防风灯散发着昏暗的微光,阿黄在灯下卧着,注视着沉睡中的猪小弟,夜色沉静如水,只有风声在外面呼啸,忽远忽近,它确认猪小弟完全睡熟了,于是慢慢坐起来。

  除了在动画片里,没有一条狗会用这种方式坐起来,就像一个和尚在自己的蒲团上结束了漫长的打坐,伸展着腰身。阿黄的双眼慢慢凝聚起夺目红光,将整个帐篷都灼灼映亮,一条细细的白色气息从它鼻间绕出来,内外往复,逐渐从白色变成红色,又从红色变成白色,质地越来越浓,似乎有了实际的质地。

  帐篷的门忽然摇动了一下,像是短暂的掀开又合上,一条蒙眬的灰色影子接着就出现在了帐篷里。阿黄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之放松下来,白色气息消失,它睁开眼睛,无奈地看着眼前一条兴高采烈跳着狐步舞的人形影子。

  影子长长的手臂向阿黄挥舞了一下,活泼爽朗的声音从嘴巴部分传来:“奎木兄,好久不见啊。”

  阿黄站起来,慢慢踱步走出了帐篷,影子随后跟上,一前一后来到远离帐篷的公园主草坪正中央。影子突然加快速度,围着草地转了一整圈,然后兴高采烈地飙回来报告:“没别人了,变身吧。”

  阿黄鼻孔里哼了一声,站直身体,抬起头,向漫天阴霾发出连声低吼,鼻端喷出黑色烟雾逐渐弥漫,将它整个掩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烟雾慢慢散去,当中出现的不再是中华田园犬,而是一个两米多高,人形狼头的巨大怪物,如同古代武士一般穿戴着黑色硬皮铁甲、及膝军靴,肩膀和腿暴露在外,微弱的天光下皮肤颜色如同青铜,肌肉的色泽与强壮都如同钢铁。

  它向影子望过去,低沉地说:“光行,你为什么又来了?”

  影子换成了踢踏舞在跳,绕着奎木狼转个不休,一面惬意地说:“按照协议提供服务啊,你那位猪小弟一闪念我们就得干活,身随心到!嘿,你觉得我们公司这个新口号怎么样?”

  奎木狼无动于衷:“不怎么样,他又想去哪?”

  光行晃晃脑袋,开始弹动手指,每弹一下,就有清晰度超高的光幕场景和立体3D人物从指尖上掉落,在他们的周围环绕。

  人物都是猪小弟,场景却迥异,从碧浪连天的大海之滨、熙熙攘攘的批发集市,到东京塔下城市的璀璨夜景;从地铁站呼啸而去的列车,到京都清水寺前绵延不绝的居酒屋酒招。

  他总是在行走、微笑、跳跃,或蜷缩在建筑物的一角沉沉酣睡,穿着那件居然总穿也没有破的黑色外套和牛仔裤。

  “中国大陆到日本,一共十三个城市了,有什么规律可循吗?”奎木狼看了一轮,问道。

  光行摇头摇得像一阵风:“没规律,都是随机的,看了电视啊,看了风景画啊,一下子就死活想要去某个地方,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强烈程度能够激活服务,我就来了呗。我看他到哪儿都没正事,无非是找地方宿营、打工、找东西吃。”

  对奎木狼努努嘴:“还带你去宠物旅馆洗澡。”

  奎木狼有点苦恼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森森白牙闪耀亮光:“我情愿他自己多洗两次澡。”

  远处似乎传来稀薄的人声,奎木狼望向光行:“那么,他这次要去哪里?”

  光行闭上眼,半透明的身体在空气中纵情狂舞,这次是弗拉明戈舞步,跳完了一整段《卡门序曲》之后才清了一下嗓子:“他自己这回哪儿都不想去,可是想带别人去。”

  “什么人?哪儿?”

  “两个人,不认识,去十一年前的香港铜锣湾。”

  他用一张边缘绣着金色Frankie字样的手帕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不时整理一下领结,一面怪有趣地观察着周遭神色或狂热或失落的其他赌客,一面笃定地推出一轮又一轮巨大的筹码。

  澳门金沙Casino的高额博彩区里,其他赌台都陷入了沉寂,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罢手不玩了,反而都围在一张台子前,水泄不通,看戏。

  台子前也只坐着一个人,一个自称名叫Frankie的男人,他已经赌了一晚上,也已经赢了一晚上。角子机、猜大小、德州扑克都不是他的菜,他盯着百家乐赌,赢满一定额度就换台,三小时已经换了五个。

  荷官要么敌不过他的魅力,要不敌不过他的运气,轮番惨败,丢盔弃甲。

  问题是,他赢的额度越来越大,到现在这个,已经大得足以让赌场心惊肉跳。

  外表来看他不算起眼,他戴着一副圆边黑色眼镜,眼角向下耷拉,眉毛稀疏,眼角和额上尽是皱纹,但是仍然很难准确估计他的年龄。

  中等身高,灰色短发修剪得体,身上的羊绒外套质量矜贵,价值不菲,但出入于高额博彩区的客人大都身家殷实,这些毫不出奇。唯一会让人多看两眼的是他脸颊上大面积被太阳晒伤的印记,仿佛刚从高原或海滨长时间度假归来。

  当又一个荷官送出几乎台面半数筹码时,保安们上前截住了他,为首的表情生硬地要求他跟自己离开:“借一步说话。”

  旁边的人都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只是笑笑,悠然说:“你们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呢。”而后从容地跟随保安离开。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赌场东南角,那扇贴着“办公区域,非请莫入”铭牌的门需要指纹解锁才能打开,进去后便是另外一个天地。

  和娱乐场中连日连夜不息的喧哗声相比,这里的走廊如同梦幻般幽静,上夜班的公关人员步履匆匆来了又去,厚实的地毯吸收了一切杂音。

  两个高大的黑人保安前后控制,一路沉默无声地将他送到走廊尽头,他试图搭话,却无人应答。

  走廊尽头的硬柚木已经微微打开,保安按下门铃,退后几步,直到看着他走入门内,才尽职地转身离开。

  里面是一个典型的高层管理人员办公室,大班台、会议区、乏味的北欧风格书架和陈列品,落地玻璃窗外灯火辉煌。

  但大班台后坐着的,则是一个非典型的高层管理人员:秃头,矮个,圆脸,他比较合适的位置不像是赌场的经理,倒很合适在庙台上当弥勒。此时为了证明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力所能及地摆出一副刻薄不耐的模样,瞪着来人,面前那矜持的名牌注明他姓金。

  他慢慢踱步到办公室中央,上下左右将周围环境打量了一圈,随后回过头来看着金经理,微笑着说:“不会吧,金先生,输这点钱就要拉我进黑屋?什么时候你的肚量变得这么小了?”

  金经理板着脸,冷冷地说:“世事皆有可能,尤其是当我发现有一只高阶吸血鬼在我的赌场里大赢特赢开始,我对这一点就更毫无疑问了。平先生,别来无恙,有何指教?”

  听到有人喝破他的真身,Frankie做了一个鬼脸,反手将身上外套慢慢脱下来。他脱衣服脱得很慢,也很仔细,脱到最后,甩到地上的不仅仅是那件做工精良的羊绒外套,还有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眼鼻耳目处都是黑黢黢的空洞,瘫成一堆,形态瘆人。

  如同水塘的污泥里开出鲜花,清瘦优雅的平清盛从容跨出那一身不尽如人意的人类皮囊,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他银色的长外衣无风微动,唇边带着神秘的笑容。

  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眼前上演,金经理却从头到尾毫无表情,更没有跳起来大喊“有鬼”,他只是撑着自己沉重的头,呻吟了一声:“你用了日行符,又用了画皮咒,这么大费周章,不要告诉我你就是来赌百家乐的。”

  平清盛很愉快:“东京物价越来越高,我们的俸禄一千年没有涨过了,捞一点外快总是好的。”

  他对经理眨眨眼:“金,最近应该买哪个市场的股票,是不是也应该透露一二?”

  金经理气结:“平先生,你能不能跟其他吸血鬼一样,操心一下你们白条天皇的事就算了,这么特立独行也没人给你评奖。”

  提到吸血鬼天皇,平清盛脸色微微一沉,摆手说:“如此良宵,何苦扫兴。”他站起来,“有酒吗?”

  金经理长长叹口气:“真是服了你了。”站起来打开文件柜上层,原来那是一个酒柜,拿出一支上好威士忌,两个杯子,斟了薄薄一层琥珀色的液体,递给平清盛。

  后者将酒一饮而尽,问道:“你藏在这里做什么?”

  金经理抿抿嘴,这一刻他那装出来的刻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有了一刻放松:“这不正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吗?”

  平清盛凝视着他,良久摇摇头:“五神族之一的金之敛,藏在一家小赌场当管理人员,难怪澳门这几年博彩业扶摇直上,连拉斯维加斯都不敌。其他人呢?”

  “入定的如定,退隐的退隐,江湖夜雨,一百万年灯,最后不都是要个归宿。”

  金经理口气平淡地这样说着,喝下另外一杯酒:“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平清盛将酒杯端到自己眼前,在他赤红的瞳仁映照下,威士忌缓缓在酒杯中涨满,逐渐漫出杯沿,但丝毫不见撒荡,还是不断爬升,像一场微型的海啸,而后像沿着无形的管道朝四面八方散开,在空中摊出一片酒色的平面,寂静无波。平清盛悠然说:“十年前,青灵浩劫发生,暗黑三界审判轮终止,食鬼和破魂在人间和非人界的牧场都被废弃,一夜之间全部回归暗黑三界,自此销声匿迹。不但如此,非人世界的各大种族也几乎在人间停止了一切活动。”

  应和着他的言语,几点星光突如其来,在酒的平面上洒落,熠熠生辉,之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将整个酒的平面变成了天上银河。

  金经理一声不吭地看着。

  “而最近六个月,非人们却如同集体被惊醒了一般,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涌现出来,猎人联盟侦骑四出,很多国家级的情报机关也都有感应。”

  金经理咳嗽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平清盛出神地望着酒杯上闪闪发光的那一片小小胜景,说:“我想问问你,暗黑三界的摄政王是不是出关了。”

  在他的梦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遮蔽了整个世界,大地不断裂开一道道充满蓝色烈焰的巨大裂缝,里面有鬼影与魔王,挥舞着滴血的刀叉,要把人间变成为他们炮制尸山血海的焦土。

  他一定是跳进了其中一条裂缝里,还是自己跳进去的,蓝色火焰在身外燃烧,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楚,哀号之余他还有闲工夫想:真纳闷啊,见到水火,脚底抹油,这是先人留下的宝贵教训啊,这怎么就跳进去了呢?

  但他挣扎着转头,在裂缝合上的那一刻,眼前依稀掠过一张本来让人看了就心情开朗的年轻的脸,眉毛浓密飞扬,眼睛小小的,整个人非常神气。

  他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那是他儿子啊,儿子本来是要往这儿跳的,也不知道是为了去干啥,但有什么要紧呢,如果是为了他的话,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为了你的话,我什么都愿意。百死也可,永生也可,坠入最深最黑的地狱无法翻身无法呼吸无法想起自己的名字都可可可。他忍着迫入骨髓的锥心之痛,打起精神想对儿子挥挥手:“千万别皱眉头啊,想想你才多大,万一皱出川字纹来了,南美阿姨铁定给你当场手术啊。”

  可是身体已经不由他使唤了,他在宇宙末日一般恐怖的蓝色火焰与焦雷中坠落,坠落,坠落……

  猪小弟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阿黄在他身边,也立刻醒过来,昂起头来看着他。猪小弟一脸凝重地陷入了思考,过了半天问阿黄:“吃个面包不?”

  阿黄的一脸关切秒变一脸嫌弃。猪小弟摇摇头:“身为一条狗你存这么多表情包干什么用啊!”起身从外衣里掏出一个餐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塞半个到阿黄嘴里,满怀期待地看着它含了一会儿,不得不开始吃了才高兴起来:“狗无夜草不肥,记得啊。”

  阿黄呲牙低吼了一声,仿佛在说:“记得你妹。”

  这对他们俩来说都不是第一回了,事情的发展模式通常是这样的:首先做噩梦了,半夜三更醒过来,然后开始吃吃吃,有什么吃什么,吃得连帐篷下的蟋蟀都望风而逃,生怕留久了会被抓出来刷盐生烤;再下一步猪小弟就会开始跟阿黄聊天,从哪儿哪儿吃的排骨饭千金不换说到牛郎织女一年见一次也应该有孩子了怎么下一年上银河还是俩,把自己这一两天的见闻事无巨细汇报一遍,其啰唆程度令人发指。

  他聊高兴了以为自己在说书,不时拍狗头两下当作惊堂木,还扭着阿黄要人家给反应,否则觉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没有得到尊重,你说你哪门子劳动成果这是!

  果然今天他也忠实地遵循了自己的行为模式:“你看新闻了没有,阿黄,有个大明星要死了哎,把一大笔钱捐给了什么慈善机构。”

  阿黄很不忿地从鼻孔里喷了两道热气出来,仿佛是说:“老子去哪里看新闻。”

  猪小弟对它心中愤怒的咆哮浑然不觉,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帐篷顶:“你说她那么年轻就死了,心里会不会有遗憾呢?”阿黄懒得理他,扭过头合上眼睛,结果被猪小弟伸出手,连抱带拽地弄到了自己身边,不理它努力挣扎,不但紧紧抱住,还把脸贴在它毛毛的背上。

  作为一只满世界流浪的土狗,它身上却既没有虱子也没有寄生虫,如果有人仔细审视的话,说不定会被它的干净程度深深震惊。

  但它身上有没有虱子对猪小弟来说一点不重要,在阿黄温暖的背上他仿佛找到了世界上全部的安全感,打了个哈欠之后就这么再度沉沉睡去,还嘀咕着:“谁没有遗憾呢,是吧。”

  谁没有遗憾呢。

  他第二天早上跟平常一样醒来,到公园里的喷泉边一丝不苟洗了脸还刷了牙,然后去了松本美亚家里报到,今天是周末,要去得早一点。

  自从他误打误撞把松本美亚救活了之后,小姑娘就杠上他了,在医院里已经抓着他不让走,给塞钱,给吃的,闹着要她爹给买衣服买鞋买房子,简直好像要包养他一样。松本清张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女儿坚持就是这个孩子救了她,不管谁试图发表任何反对意见,都只会带来小公主的冲天怒火和疯狂仇视,在松本家,那是比炸弹还要可怕的毁灭性能量。

  她恢复健康,安然回家,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既然如此,那不管她说什么,松本清张都是好好好,行行行,反正这是一个好父亲唯一擅长的事。

  于是连猪小弟想换回自己的衣服,出去吃碗面,以及不见了阿黄要去找都不行,活生生给架回了松本家的大宅。

  他被塞进一间高级大气上档次的房间,而美亚被家人扶着去洗了个澡,前后不过二十分钟的工夫,美亚回来一看,人跑了!门口守卫一无所知就算了,毕竟活人有他的局限性,但松本家的安保系统是全世界第一流的,精密到连天上飞鸟的轨迹都会被提前察觉,却对猪小弟的行动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的逃逸技术简直神乎其技,不去当贼真是国际盗贼协会的一大损失。

  但松本家的大小姐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摆脱的,她一怒之下,出动了老爹的安保团队,上天入地一寸寸地在京都找,最后终于在一个公园的角落里把他逮到了,上去就五花大绑,直接绑回松本家。

  美亚穿了全套和服,刚刚拜祭过家庙回来,听到抓住了猪小弟,一路奔进来,连木屐都跑飞了,一进来看到猪小弟就欢呼起来。后者哭笑不得:“你想干什么啊?”

  美亚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想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为什么要跑!,我们家不比你公园里的帐篷舒服吗?”

  猪小弟很老实的:“当然是这里比较舒服。”

  她吹胡子瞪眼——好像她真的有胡子一样——“那你为什么还跑?”

  猪小弟歪着头看她,笑眯眯的:“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啊。”

  美亚怒了:“你那个帐篷算什么家!”

  他很好脾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摇:“NoNoNo,有阿黄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有我的地方就是阿黄的家。”

  美亚很警惕:“阿黄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从她的表情看,如果猪小弟说了“是”,她可能下一个行动就是去干掉那个倒霉催的女朋友。

  猪小弟赶紧摇头:“阿黄是条狗啦,它昨天好像跑去跟人家打架了,跑到医院来的时候怒气冲天,牙齿闪闪发光,现在又跑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会打架的狗?黑背吗?还是拳师犬?”

  “中华田园犬啊。”

  美亚马上摆出嫌弃脸不相信:“一条土狗哦,能打得过谁。”

  猪小弟严肃认真地说:“你太不了解阿黄了,它当年号称山东一霸,从枣庄一路咬到台儿庄,从来没输过嘿。”

  “山东一霸?什么山东?中国的山东?这里是日本京都哎,你们是怎么跑过来的?”

  这个问题把猪小弟问着了,苦着脸摸摸鼻子:“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有天晚上我吃完大包子就梦见来京都看樱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在清水寺下面那个洗手台上躺着,哎呀冷死爹了。”

  美亚对他这么离奇的经历抱以高度怀疑,但再问也问不出一个屁来,何况她对猪小弟以前在干吗也没有太大兴趣,她最关心的是将来。

  她要求猪小弟以后住她家里,二十四小时陪伴在侧,条件好说,随便开。期间进来送点心送饮料送水果的佣人亲眼目击了美亚开价一路走高的全过程,从给他独立卧室,到给他独立一层楼,到在附近买一栋独立房子,产权书上写他的名字哪怕写阿黄的名字都可以还每个月发天价的生活费。美亚一路给给给,猪小弟一路NoNoNo,头都要摇断了,最后佣人接受不了这样的人伦惨剧,飞奔过去请来了松本清张,老头正在念经呢,以为女儿又不好了赶紧跑过来一看,美亚哭得带雨梨花一般,正对着猪小弟大声控诉:“你就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没有人陪我,没有人愿意跟我在一起,爸爸念经,妈妈死了,就只有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猪小弟和破门而入的松本清张面面相觑,过了好久,猪小弟慢慢走上前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刮掉美亚脸上的一颗眼泪,温柔地说:“你觉得孤独的时候,我就来陪你好不好?”

  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原来这位小姐可以天天都很孤独的。她读国际学校,每天只需要上半天学,其他时间都是家庭教师来松本的宅邸授课,基本上老师一走,她就跑去门口望眼欲穿,不到猪小弟出现,绝不离开大门。

  猪小弟只好工都不打了,每天准时过来陪大小姐打游戏、玩拼图、散步、看电影,或者干脆在她房间的地板上一躺下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往往夜幕低垂,苍山半暗,美亚坐在他的头旁边,静静看一本书,唇角带着微笑。

  那时候他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薄薄惊恐掠上心头,因着这一幕这么安静这么好,他总觉得自己应该马上跳起来如火烧屁股般离开,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日后终究要有的悲伤。

  这恐惧感从何而来,和他人生中其他很多事情一样,都是不解之谜。

  阿黄跟在猪小弟身后,两人一路踢踢踏踏走着,到了松本家门口,正好见到松本清张的车子过来,见到他就停下来了。松本清张从车窗里伸出脑袋,和猪小弟招呼:“你好,今天也来了吗?”

  和松本清张同车的是那位姓萧的美男子,也向猪小弟颔首致意,虽然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一个流浪儿模样的男孩子会在这里自出自入,却也很有礼貌地没有表现出半点犹疑。

  猪小弟笑嘻嘻地举手行了个礼,说:“是啊,今天好像美亚想去野餐的样子。”而后继续往里面走。松本的车开进大门,拐上了车道,离直穿花园去主楼的猪小弟越来越远,但车里两人的对话,却如同近在咫尺。

  “莱恩小姐的御用医生乌尔奇先生是亡妻的旧识,又托人请我带话说,莱恩小姐来日无多,想拜托你务必看在年少时的情分上,再给她一个机会。”

  “养父,你知我最深,这十一年来,倘若不是看年少的情分,她根本没有机会活到今天。”

  “那么,是毫无余地了?”

  长长的沉默,在这沉默里不知有多少心事在厮杀,情绪翻腾,也许一如风暴海洋上的惊涛骇浪。

  猪小弟就踩着这些沉默,懒洋洋地走过庭院中心,走进前厅,沿着长廊走向通往美亚卧室的楼梯。

  在他将要举手敲门时,听见庭院中的萧先生深深叹息,伤感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后能见的一面,如若能如同最初的那一面,那该有多好。”

  慕记牛肉面的门外,如常大排长龙,不管是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游客,还是闻鸡而起,苦苦等候的本地食家,待遇都一视同仁,必须要等到三点才能进入。

  唯独莱恩独自坐在室内临窗的桌旁,她骨瘦如柴,戴着遮盖头脸的大帽子,银色毛皮外套,一直垂到脚边,偶尔她转动身体,露出尖锐突出的踝骨,触目惊心。坐在门内,注视着那些或无可奈何或轻松自如的脸孔,无论是谁,都让她感觉到深深的妒嫉。

  他们有时间可以等待,可以浪费,可以期望,生命经验平淡无奇却源源而来,也许下一秒就戛然而止,但这一刻是丰盛安全的。

  而她自己呢,她来日无多。

  乌尔奇就是这样说的:“莱恩,你来日无多,有什么最想做的事吗?有什么要见的人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过去,餐厅的人都在后厨奔忙准备开业,大家都装作莱恩没有存在的样子,尽管过去两周里她每天都在这里坐着,固执地等待着有人帮她传递一个消息,等待那个消息会有回应。她以这样的方式对赌,赌上人生最后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胜算。

  要是回到那一天,她没有往他的茶杯里放下那点晶莹液体就好了,莱恩迟钝地想。她当年那么年轻,又无知,根本不了解也没有想过去了解氰化物到底会有多大的杀伤力。那时候她刚得到一个大导演名下电影的重要角色,简直如同走在路上被金色冠冕砸中头颅,她不顾一切地想去,而萧远晴,不顾一切地想要她留下来,他的决绝程度令她恐惧,生怕任何一点姑息都会葬送自己的前程。

  留下来做什么呢,结婚,生几个孩子,老了以后环游世界?就这样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把上天赐予的才华与美貌全数葬送?哪怕那个男人是她青梅竹马衷心爱恋与信任的,是她心知肚明爱她生死不渝的。

  她只不过是想他中一点毒,昏倒,被送医院,而她好乘着这个时间赶快去坐上下一班飞洛杉矶的飞机。

  她连救护车都叫好了。谁知道他生命力那么强悍,不但没有失去意识,还能踉踉跄跄行动,在救护车找到他之前,打了一辆车去机场追她,结果就在路上出了车祸,翻车引起的熊熊大火加上氰化物的发作,他万无生理。

  听到这个消息莱恩在卧室里哭到晕厥,可是眼泪又有什么用呢,怀念也无用,爱情也无用,世界上最强烈的悲伤来自于悔恨,她终于尝到其中滋味。自此之后,这滋味伴随她终生,潮水般涌来的成功只能令她暂时淡忘,却从未冲淡其万一。

  直到有一天因缘巧合,她辗转得知他竟然还活着,原来出事时被一位经过车祸现场的日本人所救,后来去了日本,在工商界从默默无闻到呼风唤雨,成为松本财团高级管理层瞩目的新星。

  他体格强健,风度潇洒,世人唯独不知道他面目如何,因为他任何场合都戴着严实的面罩,遮盖住鼻子以下的部位,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钢铁般坚硬而锋利的眼睛。

  莱恩缓慢地拿起面前的杯子,吞咽是一件辛苦的事,要出动许多部位的肌肉精诚协作,紧密无间,而她身上一处一处的肌肉,都慢慢在偃旗息鼓。

  十一年前的萧远晴,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生命即将流逝,自己满心愤懑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呢——是那个他生平最爱、最想要保护的人给他带来的感觉。

  三点到了,食客们涌进餐厅,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就变得肃静,被一碗牛肉面能够蕴含的最大神圣折服。

  她默默期待着,也许下一刻,远晴就会走进来,走到她身边,对她说:“我原谅你,我知道你不曾真心想要伤害我。”

  但是她等到的下一刻,却是餐厅的经理走出来,对着满堂食客鞠躬,朗声说道:“各位,今天是本店最后一天营业,所有账单免费,请尽情享用。”

  莱恩霍然站起,眼前顿时天旋地转。餐厅经理走过来,眼中隐约含着歉意,轻声说:“莱恩小姐,非常抱歉,老板的决定从来没有人可以改变,您保重。”

  从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出来,直取车站,搭上最近一班往京都的列车,爱美丽在安静的车厢里舒舒服服地坐平了身体。

  “查出这个孩子是谁。”理事长的话言犹在耳,而真正让她重视这件事的,是前者眼中难以掩饰的担忧神色。

  理事长不是善碴,否则根本无法坐上这个位子。这些年猎人联盟面对的危机不断,连外星非人入侵的事件都处理过好几桩,没有见过他这样心神不定。

  她打开手机,查看刚才在医院里找到的猪小弟的资料。

  名字:朱可以。天晓得是不是真的。

  身体的一般数据没有什么问题,心跳奇慢,说不定天生有心脏疾病,脑部扫描的数据空缺,原因是机器突然损坏。

  最奇怪的是他的骨密度。以他的骨密度来看,他应该年近中年了。

  多半又是机器出了问题吧。

  医院的人知道他是被松本家的人出院时一起接走了,其他说不出什么来,还反问:“不是你们猎人联盟的人送过来的吗?”

  爱美丽特意问了一下有没有人看到一条大黄狗,大家都摇头。

  那天是十一月十三号,焦不离孟的猪小弟和大黄狗居然没有在一起,而就在同一天,在南苏丹当过多年地下格斗手、号称单兵战斗力亚洲联盟最强的三星猎人阿拉丁,在机场被发现遇袭受重伤,身体多处因为犬科动物深度啮咬而大出血,几乎当场身亡。

  爱美丽沉吟着,反反复复看猪小弟的照片,他笑眯眯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还有那对眼睛。

  带一点点绿色的,如同密林深处一泓湖水般的眼睛。

  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吗?爱美丽绞尽脑汁,却想不起来。

  她关上文件,被这种某个地方很痒却怎么也挠不到的感觉困扰得坐立不安。反复纠结间,京都已经在望。

  这个城市她不是第一次来了,上几次都是为了出任务。日本是全球非人聚居比例最高的地方,因为日本人有一点很特别:不管其他人多么奇怪,只要和自己没关系就可以接受,而且也不算很有好奇心。

  有些非人虽然平时藏得很好,还是难免有跟哥们儿出去喝酒喝挂了的时候,醉醺醺走到半路就咕咚往地上一倒,可能就变成了一条嗜糖蚯蚓或半身铁天牛。

  换了在其他地方,早就被抓起来送马戏团了,只有在日本还比较安全,因为人家以为你在玩变装秀忘记换衣服。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往高台寺的地方去,司机难得的健谈,用一半日文一半英文跟她热情地宣讲城市新闻:“清水寺那里,出现了结界呢!大概是最近流感死人太多,有死者入了魔道了吧。”

  爱美丽一开始没听明白:“结界?”

  司机重复了两遍:“是啊,灰蒙蒙一大片,车子和人都过不去,就在清水寺下面的山路上呢,大和尚们都出来做法事了。”

  如果真的是结界的话,就必然是很高级的非人出现了,这十年以来高等级的非人几乎绝迹,但凡事皆有可能。爱美丽来了兴趣,暂时把去找猪小弟的事放到了一边,直奔清水寺而去。

  清水寺下的山道蜿蜒而上,两旁都是小店,门口挑着店招或灯笼。平常的白日或热闹或静沁,但都有游人,唯独此刻整条路被灰色雾霾笼罩,直上数十米密不透风。媒体的无人机在上空拍摄,从传回来的实景画面上看就像一只极大的灰色蚕茧,就那么无端端出现将这一段路途压住了。

  高台寺和清水寺的大和尚们在十米之外布下了佛阵,在虔诚地念往生咒,因为主持刚刚说,这是应该变成亡魂的死者留恋世间,入了魔道后的反应,要念若干遍往生咒才能消弭。

  记者和警察看起来都不像是很相信这一套说法的样子,但很多信众已经自发地围起来,阻挡他们想要入内探索的行动,为了避免冲突,他们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出警戒线之外。

  爱美丽在人群的外围站着,肉眼观察不到的,用猎人联盟的透视镜或许可以,她低头从工具袋中取出一瓶像眼药水一样的东西,仰头滴进眼里,清冽的液体很快在角膜上聚集成型,比正常的隐形眼镜稍厚,戴着过夜的话则可能会带来暂时双目失明的效果。但除此之外,这双眼睛能够带给她如同魔法般的观测效果。

  雾霾在她面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山道笔直通往前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芒照耀着里面的每一寸景物,但没有任何东西和往常一样。

  爱美丽入神地观察着,慢慢挤过人群,走到了雾霾的最边缘,她被警察挡住,被迫后退到隔离线之外,但里面的景物已经全部收入眼底。

  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繁体字的招牌满街绵延,高低不绝,一拐弯,小巷子深处,狭窄的茶餐厅门夹在挂满烧腊的橱窗和挂在墙外的冷气机之间,上面挂着手写的招牌:现金Only,谢绝碌卡。

  茶餐厅的茶色玻璃门挡住了她的视线,但直觉告诉爱美丽有什么事情正在里面发生,她走到人群稍远的地方,在确定没有人看她之后,在工具包里按下了将行动装暂时隐形的按钮。

  所谓隐形,并不是魔法的真正隐形——真正隐形也是有的,但要把那个效果普及到每一套行动装上面,实在代价太高了。这几年魔法师们死多见少,剩下的那几个都是奸商,坐地起价贵得连联盟都觉得负担不起。所以他们采用了科学的力量,在短时间内令光线折射而不是穿透,造就一种令人视若无睹的效果。

  她悄然在人群中消失了踪迹,随之穿过警戒线,径直踏入了雾霾。

  像被人迎面推了一把,但随即阻力就消失了,像是有人为她开了门一样,爱美丽谨慎地踏足而去,融入了街道上的人群。

  人都是真的,路上的车也是真的,护栏上剥落的漆是真的,靠在护栏上向路人兜售金表、名牌包的印度人们也都是真的。

  她很快就从各种痕迹中发现,自己所处身的,是2004年的香港。

  铜锣湾。

  爱美丽来不及去想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她奔向刚才所看到的茶餐厅,门虚掩着,还在微微颤抖,有两人刚刚进去,她紧随其后,那是一对高大漂亮的年轻情侣。

  女孩满脸不愉快而男孩眉头紧锁,坐了最角落的桌子,一人叫了一杯奶茶,沉默无语。

  爱美丽也叫了一杯奶茶,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她从十多年后的京都穿越到了十多年前的香港,一切都真实有序,而这间茶餐厅似乎是穿越后一切场景的中心,她本能地想要了解这里所发生的事。

  点了菠萝包的学生妹一边吃一边打PSP,一对老夫妇分享着一碟干炒牛河,年轻的保险经纪一边狼吞虎咽一个碟头饭一边频频看表。

  而角落里的情侣起了争执。

  “不要去。”男孩子强硬可又担忧地说。是个好看的孩子,体格已经很坚实了,看得出常年都在户外锻炼,手臂鼓起黝黑的肌肉,脸却很清秀,尤其是眼睛,清澈动人,此时饱含恳求与忧虑,凝视着眼前的爱人。

  去哪里呢?爱美丽想,去见另一个男朋友吗,还是老师或父母?这么年轻的人,能有什么生死攸关的事。

  那女孩不答应他的请求:“我一定要去的,晴仔。我去了就能成名,就会大红大紫,你不愿意看到我有出息吗?”

  男孩子寸步不让:“出名就一定会好吗?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不能让你去冒险。”

  女孩子提高了声音,愠怒溢于言表:“为什么你不让我去冒险,我就不能冒险?你是我爸爸吗?”

  “你爸爸已经死了,他死之前要我答应他好好照顾你,你记得吗?我看过剧本了,你去演的角色又要脱衣服,又要上雪山,先不说人家占你便宜,你身体吃得消吗?”

  角落里沉默下来,爱美丽的魔法眼镜能够让她观测正常视角所不及的地方,她看到女孩子低下了头,眼神闪烁,而嘴角抿紧,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晴仔,帮我系一下鞋带。”她突兀地说。

  叫做晴仔的男孩愣了一下,但想必平时迁就惯了,他顺从地离开座位,弯腰下去为她系鞋带。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女孩子伸出手,手里握着一根小滴管,就要往男孩的奶茶里滴东西。爱美丽对毒物非常有研究,即使光靠液体的形态与浓度,她大致也能猜出那是一瓶氰化物,尽管看质地是稀释了的,但仍然是剧毒。

  她迅速起立,正要出手阻止,忽然一只大黄狗从乌有之中如鬼魅般出现,爱美丽非常肯定它不是从前门进来的,就那么人立起来,搭住晴仔头上的餐台用力一扳,桌子顿时翻起,两杯奶茶应声打翻,直被抛到空中。茶液撒荡出来,眼看就要撒在晴仔的头脸背上,女孩子被桌子一撞,手中药剂瓶飞出许远,与此同时大概出自一贯本能,她双手伸出,整个人扑过去帮男孩抵挡滚烫的奶茶,娇嫩的皮肤立刻转红起泡,她尖叫起来。

  晴仔吓得跳起来,一看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抓住女孩的手使劲吹,心疼之色溢于言表,一面责怪:“我穿了衣服烫一下有什么关系,你看你的手都起泡了,怎么办?”

  女孩子怔怔地被他抓着手,眼睑垂下,那只小毒药瓶就在她脚边,骨碌碌地滚,她神情变换,脑子里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然脸上出现恐惧的表情,似乎看到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恐怖场面。她愣了很久,伸手紧紧抱住晴仔,大哭起来:“你不要我去,我就不去了,我不去了晴仔,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晴仔双臂揽着她的头,一对年轻的孩子在茶餐厅中间抱着,犹如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遇,奇异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感涌上心头,陌生却又真切。他咬着牙,抚摸着女孩的头发,柔声说:“你要想去演电影就去吧,但是我也要去,我要去保护你,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保护你。”

  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事情逆转得天翻地覆,那条肇事的大黄狗消失得和出现一样突然,等爱美丽反应过来,跳起来追出去的时候,狗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遥远的街道转角,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爱美丽迷惘地站在原地,周围街景忽然间开始天旋地转,速度越来越快,从头顶天空形成了巨大的漩涡,仿佛要把一切都吸进去。她目眩神迷,心里大叫不妙,正要稳定身体拿出工具袋里的飞行器来躲避,眼前猛然一黑。

  再醒过来时,她好端端地站在人群里,行动服的隐形效果已经消失了,眼前的大片雾霾也消失了,一条清净的山道连上清水寺,留下大批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的看客。

  爱美丽晃了晃头,拿出手机直拨总部电话,理事长的声音一响起,她就叫了出来:“光行,光行出现了!”

  手机上每天推送的娱乐新闻头条,今天是大明星莱恩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岁,临终时有上千影迷、歌迷自发到医院送别,在她身边守护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人,除了她的御用医生乌尔奇以外,还有就是莱恩少年时的挚友萧远晴。

  媒体起底,发现这位萧先生是日本大财团松本家族的养子,松本清张最得力的臂膀人物。奇怪的是,和莱恩如此亲近的人,却在莱恩大红大紫、被无数狗仔全天候监查的过去十年里从未被任何媒体拍到过。

  阿拉丁吞下最后一口大饼油条,关上手机,往猎人联盟的总部走去,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他终于能够正常下地行走了,但手臂还是吊在三角巾里。医生说他的肌肉受创非常严重,全部韧带都被撕裂,幸运的是骨头都安然无恙,要怎么做到这一点,简直是一个不解之谜。

  对阿拉丁来说这不是一个不解之谜,他清楚地记得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在机场和他对上而后厮杀,一分钟之内就将他全部战斗力摧毁的,什么都可能是,唯独绝对不会是一条狗。

  他叹口气,把阿黄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走进了猎人联盟的登记大厅。他的病假还没结束,去寻找神演的那一单案子也一直没销,之所以赶着回来,是因为理事长强烈要求。

  他走进理事长办公室的时候,巴尔图正在里面无所事事地坐着,看到他既没有慰问,也没有笑容,只是指指屏幕上:“这个,从明天开始就是你的实习生。”

  阿拉丁看了一眼,脸部肌肉马上变得僵硬,任何人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现在肾上腺素狂飙,小心肝快要跳出来了:“啊?”

  理事长点点头:“是的是的,就是这个孩子,爱美丽在东京见到的,你在京都见到的,你带去委内瑞拉的,有一条大黄狗的。”

  他手指弹动,将屏幕上的照片一幅幅挥过去:“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的话,让我告诉你,还有很多人见过他。”

  “十三个城市,四十七个猎人捕猎的场合,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两件事,要不就是猎物的逃脱,要不就是猎人的获救。所有的事件都是巧合,真正的巧合。我们全盘调查过,那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总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然后……”理事长打了一个响指,“事情就发生了。”

  阿拉丁打量着那些照片,他的脑容量显然不足以支撑他理解这件事,尤其是在后脖子几乎被一只疯狂的猛兽咬断之后。

  “他是谁?”

  理事长叹口气,把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丢过去给阿拉丁:“现在,让他先是我们的一个实习生,搬进我们的宿舍,装入我们的控制芯片。”

  “随着时间过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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